Queer experiences in Contemporary Taiwanese Indigenous communities
主講——Apyang Imiq、Yukan Yulaw 主持人——呂瑋倫
《藝術觀點ACT》85期,2021年4月出版
呂瑋倫(以下簡稱「呂」)──Apyang是支亞干部落的太魯閣族,是一個回部落工作的文化工作者,回鄉青年。他在外面有很多講座是關於回到部落的文化實踐。但其實他同時是一個文學創作者,在他的作品裡,我們看到很大量的同志敘事跟可能平常在部落裡不是這麼容易談論的東西。所以文學創作之於Apyang,好像變成在這個面向的一個抒發,或一種逃逸,我不知道這樣講合不合適?
Yukan是烏來的泰雅族,他是一個策展人,特別的是,他策的第一個展覽「B.A.T.U」,以他的弟弟,一個獵人,作為當代泰雅族青年對自我身分認同的一種實踐途徑。可是同時Yukan作為一個性別氣質比較特別的男同志,他其實不是打獵的人,甚至對於打獵這件事,可能有一種不這麼確定的認同狀態。他在策這個展的時候,好像把自己的生命經驗抽掉,呈現出一個並不一定屬於他自己的認同路徑。
其實他們都用一種很特別的方式,在跟這個同志身分,與一個群體的認同之間,可能是迴避,或是在面對。過程中,其實沒辦法像我們做倡議運動,一開始就直接面向社會,那麼明快或直接。
社群中的隻影
Apyang Imiq(以下簡稱「Apyang」)──我從研究所畢業之後都在台北工作,大概十年後才回花蓮。我在台北因為工作認識Yukan,我們的相處形成一種力量,鼓勵我回部落做事,我回去之後就開始參與社區發展協會的工作,現在主要做文史調查,在協會裡當專案管理。
剛回來的時候,雖然我們從小在部落長大,可是很多事情並不會意識到,例如每天看的山、玩的水,原來在我們的文化裡,有自己的名字,它可能是過去的祖居地……當我回去的時候,有一種很深的感受,很多大家知道的事我都不知道。所以我每天好像在上課,每天被這種事情感動,我覺得我怎麼會這麼喜歡自己生長的地方!
因為參與社區發展協會,就會大量接觸到不同的人。我們的組織能力非常重要,面對不同的人就要趕快生出不同的方法。我做到後面有一個感觸是,我有一塊是不能被部落裡面分享的、不能讓部落知道的。因為其實在做社區工作的時候,尤其在部落裡,大家很容易去看你的家族、人品……當他覺得你這個人好的時候,他才願意跟你合作;他不會先看你要做的事情有多好,或對這個群體有什麼幫助,往往是先從你這個人、你的爸爸媽媽、阿公阿嬤……下去判斷。所以性傾向的事情,在部落裡不太能被講出來,大家平常對一些比較顯性的、比較漂亮的,會做自己的弟弟妹妹,可能會去揶揄,不會變成鼓勵。
所以我的同志身分,很長一段時間,即使在部落已經工作兩、三年,只有很親密的朋友知道,我覺得我很像雙面人。一起工作的夥伴,有一些比較沒辦法接受的,不小心談到這些事,就會說好噁心,但是我就會閉嘴,我覺得我沒辦法,即使我們已經一起工作一段時間……因為社造工作不是那麼簡單像在公司上班,大家都用感情、用生命在做事,但我們已經很親密的在一起工作那麼久,我很個人的、真實的狀態還是不能被知道。甚至看到有一些剛剛講的比較漂亮的弟弟妹妹被人家講話,我不敢阻止他們。
我其實想要分享一個夢,大概兩年、三年前,我生日前一天做了一個夢,夢裡所有在部落裡跟我有接觸的、一起工作的、聊過天的人,都出現在裡面,我醒來以後覺得自己好累喔。我給自己一個使命,好像應該跟大家一起做什麼事,但又覺得某一塊根本不是我自己,因為沒辦法在他們面前展露真實的樣貌,這真的對部落是好的嗎?我的意思是,部落本身不是一個單一的顏色、單一的聲音跟景象,有很多部落能夠多元發展就是因為有不同的顏色存在,當我在思考這件事的時候,我開始想說,這樣不行。未來如果有很多年輕小朋友想為自己的部落做事,但因為自己的性別氣質或是性傾向而受到阻礙,部落的很多事情會沒辦法發展下去。
Yukan Yulaw(以下簡稱「Yukan」)──其實我的主要工作並不是做策展,那是我在老師工作之餘想做的事情。我等一下會提到我策的展覽以弟弟為主的原因,它其實沒有那麼單純,也沒有那麼單一,是一個很複雜的狀態。
我跟Apyang都是從小在部落長大的。我先講一個小故事,我很愛打排球,可是在我們部落裡,排球是一個同志的象徵,會打排球基本上都很陰柔,或可能就是喜歡男生;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什麼叫喜歡男生,我只知道我喜歡打排球。我小時候跟我爸說我要打球,他說你要打什麼球?我說排球,他就說不能去,我去了會跟他們一樣。我越長大才知道,像Apyang剛剛提到一些比較顯性的,其實我也蠻顯性的,就是很三八、愛講話,尤其部落裡面,Tayal(泰雅族)的男生就比較內斂呀,不會那麼吵,但我就是那種講話肢體動作又很多的那種。我爸好像從小就感覺出我跟其他男生不一樣,就會一直避免我去跟那群朋友打球。小時候其實我以為我欣賞女生或男生是沒有分別的,它就是一種很自然的感覺,長大後才知道在部落裡要談這件事這麼困難,長輩們常常問我怎麼沒有女朋友?我要想一大堆理由。反正想盡辦法讓部落的人以為我不是喜歡男生。
可是更困難的事情是……這樣講起來好像有一點驕傲。我小時候其實很喜歡念書,對文字很敏銳,可能也是在山上,就比較好拿第一名。每次提到我,大家就會跟我爸說,你家兒子很厲害、很認真,怎麼這麼優秀。後來這變成我的保護色,我一定要表現得非常優異,部落的人就不會看到我的那塊,不會覺得我很三八啦、跟別的男生不一樣。所以最後就變成我在部落,什麼事就要做到最好,即便後來當老師,在學校別人不做的我都拿來做,大家覺得做歌謠很麻煩,要去採集耶!我說沒關係,我做。周末要帶小朋友去比賽或表演,我做。我覺得必須這樣,部落的人才會避開討論我性向的問題。
Apyang剛剛提到他在部落工作像是兩面人,我在山上的學校工作時,這樣的感覺非常強烈,反而在市區工作這十年相對輕鬆,不會有人去刺探你。在部落,大家都很熟,他爸爸幹嘛了、兒子怎麼了,大家都很清楚,在那個氛圍下,很容易就會被戳到一些我不想表示的事情,我只能一直隱藏。我再講一個故事,其實我也打過獵,我是穿過雨鞋的男人,也拿過槍,只是沒有射而已……。
獵人「版本」
Yukan──那時我大二、大三,加入學校的原青社,社團裡大家都會拿出在部落做的事情來分享,就有人問我有沒有打過獵。我真的沒有,他們說我應該試試看。當時我也剛接觸,好像是一種文化上的啟發吧,覺得Tayal的男人耶,應該就要這樣子,它是一個很直接的連結,從男生變成男人。我放假就回部落跟我舅舅說,帶我去打獵!我想打獵!很man這樣。結果我真的就跟他去了。去的時候……我那天才跟朋友分享,我在山上有一種感覺,我好像可以跟女生結婚耶!然後就覺得真的很man,走路不自覺外八啦。從山上往下看那個河、對面的山,覺得我就是一個男人,這樣子,結果一下山,這個動作就又跑出來了。我後來還是接觸了兩、三次,對我來說打獵是有趣的,我可以知道我舅舅那些傳統知識,或以前舅舅、叔叔們發生的故事,可是我沒辦法透過這樣的行為覺得自己跟Tayal貼近……所以其實這些是一連串的問題。怎樣才是一個Tayal?我要成為什麼樣子才是Tayal?我有一連串的疑問,對自己。
Apyang──關於打獵,我很小的時候,我們家還有一個獵人是我叔叔。我對他很有印象的是,他只要一回家,腳都超臭,因為去打獵會很長時間一直穿雨鞋,一進來的時候,唉呀那個味道,太臭了,想著很受不了,所以我小時候都沒接觸過打獵。那個叔叔後來就肝硬化死掉,很早就過世了,所以我是回部落以後才有機會跟著一些長輩上山打獵,第一次上山給我的感觸太衝擊了。因為我以前也是比較喜歡念書,比較漂亮那種……現在沒有了啦,現在好像離得有點遠。反正我一直不覺得我可以做到這樣的事情,但我回來就很想要學,我的想法從來不是男生該做什麼、女生該做什麼,我打獵之前還學過織布,我想的比較是,這件事情很少人做,有人做就很好。
第一次上山我真的好感動。我覺得好難解釋,就是你真的親自走到山林裡,在夜晚時跟風聲、流水聲在一起,那些動物突然出現,眼睛亮,探照燈掃過去看到牠們雙眼時心裡的熱血……覺得一切怎麼都那麼美。我跟過幾個獵人,後來也常跟我舅舅一起上山,他真的很厲害,他以前就是跟那種紋面的老人家在一起,不管是過去上山的經歷、故事、傳統的植物生態,他都好厲害。我在他身上學到很多,一開始他也很開心都會帶我一起去,後來……我不知道,其實我沒有特別想把這些事情連在一起。但就是我有在臉書上出櫃,在我出櫃以前,舅舅有一次帶我走山,有一塊獵場是一個懸崖進去,他那時候跟我講,這條路以後就給你管。我那時候超開心的,覺得好好喔。在臉書出櫃之後我舅舅就沒有再提過這件事了。
Yukan──剛剛Apyang講織布跟男女分工,其實我在部落很喜歡整理家裡,打掃、洗衣服,反正好像女生做的事情我都做得很好,可能因為跟弟弟差很多歲、又是大家庭,從小就被我媽訓練成要能夠持家。長大才知道在Tayal社會裡男生女生的分工非常細緻。可是如果回到現代,我把家裡用得很好啊,這些分工應該要回歸到更簡單的一種樣子。我媽最近在學織布,我每次看到她臉上滿足的神情,都刺激我想說是不是也要去學?她專注的眼神,鎖經線、緯線,一直在看天空、對自己說話……我好像看到一種連接,連接到她的奶奶;她常常跟我講說,她的奶奶,我的外曾祖母,就是白白的,頭髮很長,用布綁一個包頭,坐在家門口織布。我看我媽織布的時候就想,我沒看過外曾祖母,但是當她做這件事的時候就會讓我想到她口述裡的模樣,好美。如果是我在做這件事,我也好奇外面的人會怎麼想,可是我又覺得,它可以連結我媽媽那個很美的畫面,好像就好了。
異見與共生
呂──其實在當代藝術的場域裡,我們會看到很多可能沒辦法在部落這麼被公開談論的東西,在藝術裡它變成一個出口,可能在美術館裡發生。可是當它回到部落場域的時候,又重新被閉鎖起來。我其實也會很好奇像Apyang的書寫那麼私密,他最近拿一個大獎,台灣文學獎的原住民散文第一名,像這樣類型的、跟同志有關的書寫,背後的族群怎麼面對你的書寫狀態?
Apyang──在部落裡,文字創作拿大獎,跟跆拳道冠軍那種馬上貼布條、殺豬的完全不一樣啦,根本who cares!所以它的確給我一個空間。我2007年就開始投山海文學獎,那時候開始想要認真做文字創作;我其實很早就寫性別相關的東西,因為我知道部落裡的人不會看,就放膽的寫。有時候是刻意,有時候不是,因為那的確是我生命中很真實的一塊。
但另一部分的確是有點企圖,比方說山海文學獎……我們在講原住民文學的時候,基本上比較少會談論性別,以前啦,因為大家對原住民文學有一個既定的想像跟框架,覺得它應該要嘗試連結部落、連結傳統。可是我很早就覺得當代部落有很多事情也都是重要的,必須被記錄、被觀看。到了這幾年,我開始很直接的覺得甚至要去講、去分享這些事,因為它好像是一個運動,我就是要讓越來越多人知道部落有同志存在。現在我在部落工作,除了真的是年紀比較大的老人家問我結婚了沒,我會說沒有,可是那種叔叔阿姨,我其實都不會避諱跟他們說我已經結婚了。我要讓它正常化,大家就可以慢慢接受。
部落的老人不會看台視中視華視,會看原民台,得文學獎那次原民台要訪問我,我就很緊張,要講那麼白嗎?還是隨口應付就好。最後我還是很直接的說了,說完覺得豁然開朗,了不起。我現在的想法是這樣。
呂──Yukan的家庭背景又不一樣,其實家裡是非常支持你。所以其實也造成了兩位在回到這個社群內部或家庭內部的經驗也不同。
Yukan──我比較特殊啦,我跟我媽關係非常好,無話不說,我很早就跟她出櫃了,高中轉大學的暑假。那時我講完她就不見了,過了一天,她高雄的姐妹、我排灣族的一個姨媽打給我說,媽媽在我這邊,你不要緊張。我跟你媽媽說,你很勇敢,所以媽媽要開心有一個這麼誠實的兒子。
我真正出櫃只有對我媽而已,我覺得我最想得到支持的那個人已經給我支持了,就是媽媽,那好像也沒必要那麼害怕。所以後來我交的每一任都帶回家。四年半前遇到的這個男生就更特別了,他整個進到我們家族裡,連我舅舅、叔叔、阿姨……大家都不講喔,可是都知道。這個人甚至會主動幫忙,像我弟弟打到山肉,要備菜,他也會很主動做這些事。我媽問我怎麼這麼勇敢?我說有妳的支持就夠了。我的家族就默默接受,直到兩個月前「B.A.T.U」開幕。
那天我男友突然在開幕會場求婚,現場我的奶奶、爸媽,我弟弟老婆的爸媽、姑姑……全部都在,在那麼多人面前做這件事,我腦中想的第一件事不是要哭著說他終於求婚了,而是,怎麼辦!其實我知道我奶奶就在我對面,她別著頭不敢看我,我戴上戒指之後,覺得當下一定要說一些話,我就把剛剛說我一直以來都需要證明自己的那件事說出來了。然後我就說,或許當下有些家人朋友不是很開心,可是我一直很努力在做一件事,是我想要完成的自己。
其實我的第一個展覽會用我弟弟作主角是因為,我弟弟很明確,他就是要成為一個Tayal的男人。以前我阿公在部落裡非常會打獵,阿嬤的口述裡把我阿公打獵的記憶說得都像昨天發生的事,我弟弟就是想成為那樣的男人,Tayal的男人。可是我的認同並沒有這麼單純,還交雜我性別上的認同,我心裡一直很糾結,我不打獵、不織布,那我算什麼?我要用什麼樣的方式讓自己繼續走在成為一個Tayal的路上?到現在都還是課題,沒有那麼簡單。
Apyang──我覺得如果去思考到底什麼對部落才是好的,當有一個男生會打獵,的確部落會有很多人馬上說,這個真的是男人。這是大家不加思索的文化觀的直接反應。但是對我來講,我覺得部落裡面有多元的人是一件好事。因為現在有很多弟弟妹妹,當大家都在說,希望青年返鄉、留在部落工作,但又要用過去的文化觀去要求他們,真的是一件蠻奇怪的事情。大部分的人的成長環境跟過去就是不一樣了。現在的部落有很多事情必須倚靠跟外界的連結,才有可能有不一樣的發展途徑,在這樣的狀況下,我不會去思考到底怎麼樣才是一個真正的Truku(太魯閣族),而是我們怎麼樣讓自己繼續生活在這個部落裡。
Apyang Imiq(程廷)
支亞干部落太魯閣族,農夫、文學創作者
Yukan Yulaw(尤幹·尤勞)
烏來部落泰雅族,國小教師、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