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存的想像.棲居的試驗:農人.農田.萬物

Imagination of Symbiosis, Experiment of Habitat: Of Farmer, Farmland, All Things

文——吳克威、蔡郁柔

《藝術觀點ACT》88期,2022年1月出版

共存世界的復返:農業作為通往萬物的線索

構思本期專題「農業創生.萬物索引:如果耕耘是一種創作」,除了考量如何較為完整體現台灣農業的歷史性發展、當前農業與生物多樣性保育倡議、農業現場面對的現實狀況等面向外,實際上每一篇文章都涉及回應我與夥伴郁柔過去四年在地方進行創作工作中某些困惑的線索。因此,在嘗試以任何宏大、抽象的概念訴說構思本期專題的理由前,我必須先回到極為個人的脈絡,才得以使看似過度雄心壯志的企畫,擁有一個平凡的理由,而不迷失於宏偉的論述。

前言|不在場的困惑.被動的田野

即便當代人文學科強調對於邊緣他者的關懷,但至少在我個人所受的教育裡仍舊少有在場思考、學習的機會,以至於以知識路徑關注他者的嘗試,往往轉入概念化的死路,缺乏複雜性而落入某種政治正確、甚至集體情緒裡。地方創生政策的介入引動的大學社會責任計畫(University Social Responsibility,簡稱 USR)確實提供了一種機會,讓身體能夠帶著知識在場域裡被深刻的挑戰、形成更複雜的拉扯,也暴露了某種知識與方法上的不足。

2018年7月,我與地方誌工作夥伴因 USR 計畫初來官田進行雜誌出版計畫,在為期數個月的訪問與寫作後,在收稿閱讀時,驚覺工作夥伴對於陌生場域與他者再現時所反應的疏離感:一種為寫作將自身全然獨立於場景之外,僅用「客觀的」語言描繪他者的動作與知識;另一種則將他者神聖化為體現某種精神、態度的象徵,成為膜拜、景仰的對象,我認為這樣的成果多少體現了在過往的學習裡,他者如何被概念化為外於自身的對象,必須保持觀察的距離或是以仰望的姿態建構他者的形象。於是在我和郁柔離開團隊後,嘗試重新以一種「被動性」的方式駐紮在官田進行長期的田野工作,依據居民的認同,將整個官田區拆分為13個傳統聚落,進行紀錄、觀察。所謂的「被動性」對我們而言或許意味著一種不以既存的議題、方法、學科關懷為前提的工作方式,因為沒有目的,所以得以被動的接受田野中各種存在所給予的資訊,我們把漫長的時間消耗在農田、育苗場、廟口、街道、某人的住處或工寮,近身與某人共度一整天,體驗他的工作、等待在空暇之餘開口的隻字片語,並逐漸發展出長期的夥伴關係,從最初以「微物官點工作室」的名義,共同合作出版了刊物《人田》,以虛構的小說提供感受地方的模型,到後來共同經營社區營造計畫,發展地方相關的教育行動及文史出版。於我而言,這樣的過程逐步體現了一種共存狀態中相互依賴、誘發彼此行動的關係與意識,然而,這仍不包含對於非人他者的意識。

一|農民.棲居者.萬物索引

弔詭的是在規劃本期專題時,我們才意識到,即便在這數年的工作中所結交的田野夥伴有很大部分是農民,然而,在《人田》中卻沒有直接與農業相關的創作,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2019年我們受邀參與一項推廣友善農業資材的計畫,至嘉義、屏東多座友善耕作農園訪問、撰稿,紀錄農民使用後的感受,那是我們第一次進行以農業為主題的工作,過程中被大量陌生的詞彙給淹沒:液化芽胞桿菌、枯草桿菌、放線菌、黑水虻、草生栽培、KKF(Khao-Kwan Foudation,自然農法泰國米之神基金會)、秀明農法、里山、草生栽培、BD 農法(Biodynamic,生機互動農法)、社群支持農業(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自場循環、林下經濟等。對於這些詞彙的陌生,不僅意味著過往對農業生產過程所涉及的專業知識理解不足,更重要的是,忽略了當代農業並非一昧考量增加產量或收益。實際上,各式各樣的農法背後往往是一套深刻的環境哲學,引導著耕耘者如何思考種植與環境間的關係。這種關係的考量,不僅來自由上而下的專家知識,在農民的日常實踐裡,也常以世代長期耕種下積累的環境觀察、地方知識/倫理和現代科學知識對話,形成交雜混生的狀態,並進一步的反省、改變當前的種植方式,主動復育田間生態,既回應自身生計,也回應環境所需。或許可以這麼說,作為人文領域背景的學習者,是在這樣的現場採訪經歷裡,才意識到當代農業涉及的遠不止於糧食生產,更是環境議題。

因此,如果前述的田野過程僅牽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那麼在此則開始涉及了跨物種之間絕對差異下的關係。換言之,對於農業的關注本身便必然包含了人與環境之間關係性的反省,而農民及身面對自身、耕耘的作物與其他物種、氣候、土壤、水質等條件的動態關係中,時時刻刻鑲嵌在極大尺度的環境議題下,以無比繁複、彼此混雜的經驗法則及現代知識、科技(資材、機械)回應無止盡的變化,全然不同於都市企圖創造的恆定居所,而那樣動態的回應本身,便隱含著對於環境的觀察、摸索、試錯與再探,持續進行知識的生產。這裡或許必須強調,一方面,這樣的知識考量其生產過程是對應特定環境、條件而萌生的結果,就某種層面來說必然屬於地方知識,因此,沒有一種農法、觀念能作為一體適用的準則,或在實踐時無需因地制宜的調整,這使本期專題除了觀念性、歷史性的介紹當代農業之外,也必須提出特定場域經驗作為參照;二方面,我認為農民對於環境知識的生產與探索,並不僅限於有機、友善農業的耕耘者,即便是慣行耕種的農民也恆常面對著農藥無法解決當下所面對的問題與環境的因素等影響,不得不嘗試改變、提出新的應變方法,過程中必然存在著對於環境的細緻觀察,這是在普遍邁向工業化、甚至金融化的居民較不易感知的面向,而農民作為看「天」吃飯的職業,往往更清楚的意識到自身作為棲居者的存有狀態,也更敏感於各式環境變化。我們從農民如何考慮果樹間的距離、去除或留下某些物種、面對疫病的應變、對於氣候變遷的擔憂裡,真實體會某種與環境共生的倫理性。於我而言,這樣的理解,意味著一種對於共存世界的發現,並回頭成為一種對於自身作為環境中棲居者的重估,因而使農業成為一種通向意識環境中萬物的索引。

二|如果耕耘是一種創作

如果耕耘是一種創作,既意味著地景美學的生產,也意味著某種環境觀念的提出與實踐行動,過程中牽涉著人與人之間、跨物種之間的共存倫理,在連續性的關係網絡裡,動態的尋求彼此相互依賴、共存的方法。然而,面對如此錯綜複雜的網絡,我和郁柔過往的工作僅僅觸及了冰山一角,今年有幸在與「Mattauw麻豆大地藝術季」及《藝術觀點ACT》團隊共同工作的過程中,啟動了兩個階段的調查與紀錄:第一階段以個別作物與農民為中心,嘗試接近農業現場,觸及農民的土地倫理、耕耘技藝與農業產業結構的現實;第二階段則以地方切入,調查官田的四個聚落:大崎、社子、渡仔頭、拔仔林所個別體現出不同的農村型態與問題,累積成為團隊成員策展人龔卓軍、陳冠彰、黃瀞瑩、洪榆橙,及團隊夥伴攝影家林柏樑、陳柏義、張景泓和龔義昭老師等針對現地農產、水利設施、農法、農民觀察與紀錄的文字、影像,這樣系統化的調查,一方面更全面的爬梳了在地的農業脈絡與現況,另一方面也使我和郁柔更觸及到了某些過往未能深究的領域,因此,非常幸運能在本期專題邀請不同的研究者及農民共同呈現上述過程中所涉及的各種知識及觀念,同時也作為解答我們田野過程中種種困惑的線索。

首先,呂紹理的〈日治時期臺灣的殖民農業〉所解答是:我們當前所見的「農業」究竟是如何形成?文中爬梳日治時期殖民農業史,細緻的指出台灣近代農業事實上存在著許多殖民遺緒,制約著當代農業的生產邏輯。政治體制除了作用於生產方式之外,也影響著整體農業的生態及農民、土地間的關係;林傳凱以台南曾文區農民由日治時期至戰後的農民土地運動的考察,體現農民在生產體制下不利的位置及其反抗的姿態。如果這些歷史的認識所累積的是一種指認當前狀態的線索,那麼要如何描繪「當代」農業的樣貌及未來的可能?陳玠廷以台灣有機農業的發展推進人與環境、現行農業體制狀態的討論;簡義明則在當代台灣農業書寫的爬梳中,提出了其中所蘊含的地方知識生產對於均質化、同一化運作的當下世界的意義。而終究這些討論都涉及了一個最核心的提問「如何思考及實踐人與環境之間的倫理關係?」陳美惠梳理了近二十年來台灣環境與地方政策發展脈絡,並以「里山倡議」提出的理念作為思考與行動架構的指引,提供本期將耕耘視為一種中介於人與環境之間的創作行動時,一個宏觀而務實的實踐途徑。

如同前文提出的,當代農業現場實際上存在著各式地方知識與現代科學的交纏,以及我們個人工作歷程所存在的各式困惑,那麼,如果上述文章指涉現代農業各個層面的知識生產與整理,就還必須存在對於實際現場狀態的描繪。因此,郁柔以〈與此同時,他們的痕跡作為通往未知的指引〉敘述我們與本期中所採訪的農民:許玉燦、胡育旗、江浚銘、蔡昇諺、龍國泰、林丙火等彼此生命遭逢、碰撞的過程,作為閱讀經驗現場的指引,以及〈此身刻記:關於「土地想像測量計畫:當我們共有一塊土地」〉說明接下來即將在2022Mattauw麻豆大地藝術季展開與藝術季參與者、藝術家、在地農民與萬物共耕的計畫,作為承接上述知識積累後,嘗試進行的行動預告。

回到關於人的思考,我想農業所關涉的知識與人,或許能夠成為某種思考及身的生命維繫、人類生產體制之外,逐步邁向覺察萬物的線索,而終於在這樣的覺察裡,從關於個體的專注裡,重新復返與萬物共存的世界,一種關於共存的意識與練習。
(文 ───────吳克威)

與此同時,他們的痕跡作為通往未知的指引

2018年,手掌離開機車握把的那一刻,風吹進指尖縫隙,我們初次落地。

身體的重量落下,任性地請求交付自身步伐輕重,困惑、好奇、恐懼,一併隨著漫無目的的晃蕩散落一地。心中的「已知」逐一碎裂,復又融為一體,成為未知的「此時、此刻、此地」村落屋子裡曾有的氣氛與情感,田埂一再推開重砌的紋理,眼前失去指認依據的路徑,我們無從辨別;面對所在的當下,啞然失語。

與此同時,是他們留下了腳步與痕跡,作為未知裡的指引。

他們以茶喚起某些我們遺忘的線索,以繁細的耕種回應破碎的提問,以一次一次的領路容許了失語與沉默。當時的我們無法否認自身的無知,同時尚未學會承認,無論再過幾年,我們都將仍一無所知。

如同我們從未想過一間隱藏於圳旁的小木屋裡,能聽聞世界各地農友的耕種經驗交流,遇見一位花數十年田間試驗,將方法無私分享的農民老師──許玉燦。抵達老師的小屋後,他會提起鐵水壺,裝水、燒開,點一根菸,自若地泡好一壺茶,要我們去屋外選個喜歡的杯,而後斟滿。「你們想知道什麼?」茶潤進喉,問句之後開啟無數可能,韻味漸起之時,我們便在此重新開始學會說話。

如同我們從未料到歧出再歧出的小徑前方,會遇見一座育苗場,裡頭秧苗與夢同時茂盛發芽。說起育苗專業管理一絲不苟的胡育旗,實際上卻如他的少年夥伴一般,靦腆、易感,愛笑同時愛作夢。他解釋他如何在一季一季運轉的機具間穿梭,搬運苗盤、捲秧、堆疊,將秧苗送往一塊一塊稻田;到了季與季之間,他向我們說了他的夢,我們便決定與他一起帶著國小的孩子們奔進田裡,感受渡仔頭的土與水;泥濘黏腳,奮力拔起行走之間,彷彿在他身上得到夢的勇氣,以及使夢實現的力氣。

如同我們不會知道,在幾百次穿梭而過的鎮安宮廣場,因廟會而認識的青年眼裡有光,光裡刻載著不與年歲共量的技藝。在農民與廟委的身份之下,江浚銘深諳芒果種植與地方信仰文化,同時擁有一顆情感細膩的心。他明白前方未知的恐懼,早已摸索出前行的方法;而正是這樣的他,伸出手,領我們直面陌生,學著以謙卑並仍保有興致的靈魂,行過所有坎、漫延的水窪、凹陷的路。那天我們望著道路之下,過往存在的舊道,他說:「要不要去看看?」於是燃香奉拜路旁的萬姓公祠,知會我們將下至凹地,接著他便拿起柴刀,跨入草叢,一刀一刀揮下枝梢與茂盛草莖,雨鞋俐落出脫泥濘地,在於我們而言眾皆未知的時刻,他靜靜地以路的指引,陪伴我們聆聽所有聲音、不安與困惑。

他們所給予的,是一望無際田野裡突然出現的小徑,我們小心翼翼沿途走入,失去依據的時間與空間,在指引裡被遺忘,於是我們才漸漸隱身,漸漸成為。終究來到此處,我們凝視著此時此刻。至此仍反覆思索,不得其解,那些指引帶領我們前進;卻又時時提醒我們,眼見諸痕,皆是他們的身體與記憶踏劃。因此時空划成圈繞軌跡,前進即是後退,後退能否意味向前?

靠著蟄伏於他們的日常與勞動,我們漸漸碰觸到他們的膚髮與血肉,同時切身理解,那同時也是自身的膚髮與血肉的感受;天候冷暖、雨及乾旱,他們的憂慮與忙碌,悲歡惆悵得意,疲倦與疼痛,漸漸地,我們全都彼此感受,彼此交付、攤展。時而是一頓飯,飯裡閒話寒暄,臨走一句:「好好吃飯就好。」時而是一把塞入手裡的地瓜葉,菜園裡新鮮拔起就挑好,叮囑就算煮泡麵也得營養;時而是一通電話,提醒將要天冷下雨,出門穿暖帶雨衣。

彷彿我們的餓與冷,成為他們的餓與冷。

而同時,他們的疼與嘆,也逐一成為我們的疼與嘆。

今年前半年的乾旱,隨之而來的豪雨,劇烈地影響了水田與果園,前半年休耕的田在年中時開始有大量秧苗的需求,旗哥與少年們在育苗場日夜趕工,一頓飯裡手機響了近十次,他一遍遍說明狀況,沉著安撫著急的稻農,無奈笑著賠罪,眼神帶愁。玉燦老師的果園則暫時放手,進入半野生狀態,往年芒果大小、口感、甜度的品嚐與話題,轉為芒果季盛產卻無處可去,只得被收購淪為堆肥的農人心血。浚銘則愁著雨季的套袋、疫情影響的貨運問題、水傷、炭疽病加強防治而忙碌憔悴。

一切共同感受到脆弱的時刻,成為我們這次選擇直面農業討論,規劃出這一期「農業創生.萬物索引:如果耕耘是一種創作」關於農業、人與環境專題的契機。在不同面向的撰稿探討切入之外,我們邀請團隊前輩們在農田與果園間不斷往返,共同在農耕的時節裡,感受稻米、菱角、芒果的耕種與勞動,陌生裡,循著農人指引,拼湊出某些此地的樣貌,以及此時此刻農田裡的語言。

我們在田野裡指認未知的路徑,跌撞學步,重新學會說話,書寫集思。唯有如此,我們才有可能理解農業的境況與耕耘,對於土地、人、環境而言意味著什麼。同時,也正因為旗哥、玉燦老師、浚銘及眾多農人的痕跡與指引,我們將種一塊田,在書寫、影像、繪畫之外,拋擲身體於土地,在落地之後,開始生長。
(文 ───────蔡郁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