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Time Line Among Snails, Grand Kite and Waste Materials
「原民性、當代藝術與人類世論壇」紀錄 主講——張恩滿
《藝術觀點ACT》85期,2021年4月出版
我的題目是「蝸牛、大風箏與廢板材的時間軸」,「時間軸」是關鍵字。時間軸是Google的定位追蹤系統,它可以回探行蹤的時間軌跡。我對蹤跡、軌跡、路徑一直都很著迷。我試著在我的幾個國際展覽交流的經驗裡找出一些線索,從一個點開始,如何變成行走的線,如何遇到另外一個點,彼此交會、傳染或影響。
那一年的路徑交會
2016年,我在加拿大及洛杉磯做了個展「重如鴻毛」。起因是溫哥華Centre A的館長泰勒·羅素(Tyler Russell),曾在2014年的台北雙年展看過我的作品《獵槍除罪化》。2015年我在花蓮嘉里村駐村,他突然從韓國跑來找我,坐完飛機又坐火車到花蓮,很熱情地跟我分享一段影片,影片背景是加拿大哥倫比亞省北方,有一個抗議輸油管要通過維舒維登(Wet’suwet’en)第一民族傳統領地的陣營Unist’ot’en Camp;因為財團要將石油送到溫哥華港或附近的港口。影片內容是該陣營把財團阻擋在他們的通口/檢查哨的橋上,發言人對前來支援財團的皇家騎警大聲宣告:「我們的律法凌駕於加拿大的法律之上,我們不允許你們通過!」而我在《獵槍除罪化》中有一段紀錄影像,也是呈現在橋上的衝突場景,是有關那布(Istanda Husungan Nabu)每年回內本鹿老家的文化行動,但在2011年下山時,被人檢舉獵槍,因此與守候的警察在橋上對峙,並大聲宣告權利。
因為同樣涉及到主權抗爭的問題,泰勒認為跟我有連結,希望我能夠去他們的空間作展覽。他安排我參加UBC Okanagan大學的原住民藝術創作營,也拜訪了溫哥華的一個都市部族Musqueam,以及一些第一民族的藝術家、文化工作者,以及UBC人類學博物館。泰勒有一個執著,他一定要帶我去Unist’ot’en Camp,但他好像也沒什麼計畫,就是一股衝勁。開著一台小小的車,他說我們可能要在那過夜,就從他家拿了棉被、枕頭、床墊,幾乎塞滿整個後座。問題是那個營地在北方,距離我們有1200公里,但他準備在兩、三天裡拚來回。泰勒、翻譯人員與我,三個人一路顛簸,因為翻譯很瘦弱,還累到送急診,一番折騰後終於抵達目的地,就是當初泰勒跟我分享的影片裡面提到的事件發生地。
恍恍惚惚地,我們終於進入一個不再是大馬路的地方。好不容易搖搖晃晃到了那邊,可能也因為站在橋上有種恍惚感,出神的感覺還沒很回來,突然出現一個高個子的男人,他大聲喝叱:「站住!不要動!你們是誰?你們來自何方?你們來此有何貴幹?你們是財團的人嗎?你們想要開發這裡嗎?」我們被嚇到,像做錯事的小孩被抓到,然後試著表明來意。他明白之後,跟我們道歉說:「每個來的人我們都要這樣問,我自己剛來的時候也是被這樣問。」他也問我:「你來這邊能對我們做什麼?」那個當下我是愣在那裡,我跟他說,我還不能做什麼,我需要時間想想。
這個很兇但又和藹的男人叫梅爾,他親切的開吉普車載我們參觀營地。因為外面的財團或警察一直要來搗蛋、要斷糧,為了自給自足,很多跟自然相處的知識就被召喚回來,譬如用熊油把食物包好,放在箱子裡埋在地下就可以保存很久,每次出去巡一趟,又可以埋一個在下面,所以不怕被警察斷糧。他們在營地裡蓋了一個傳統屋,原本討論了26年,可是當他們知道輸油管要通過這個營地時,就加速把傳統屋蓋好了,還故意蓋在原本設計的管線通道上。他們邀請我們吃飯,吃飯前也會有謝天謝地的謝飯儀式。我也在吃飯時放映了《獵槍除罪化》,我跟梅爾聊說:「Do you know Taiwan? Not Thailand喔!」他回「 I know l know」,他說他看過電影《賽德克.巴萊》,覺得自己很像電影中的「巴萬」,也曾經跟祖父母學習與自然相處的智慧。
兩極之外的第三個點
我因為認識美麗灣飯店旁邊莿桐部落的一些人,所以想用一些行動與計畫來跟加拿大那邊進行連結。美麗灣飯店是一個很知名的抗爭事件,我們大多比較關注的是對抗的兩方,一邊是財團或政府,一邊是環保團體與原住民藝術家團體,而大部分的人會忽略旁邊那個小小的,關係最緊密的莿桐部落。美麗灣旁邊有一些錯落的屋子,超過二、三層樓以上大部分是白浪【編註1】的,其他就是小小、矮矮的鐵皮屋,就是經濟條件不是很好的族人的。我會來這邊,是因為認識了兩位原住民的社會運動者,拔耐.茹妮老王(Panay Dongi Lawan)與林小豆。拔耐是莿桐部落的人,我去的時候她們已經在那邊默默耕耘了三年,一開始大家都不理她們,或說妳的臉看起來就是反美麗灣的,我要給妳五百萬(巴掌),等等不友善的對待。慢慢到第二年才有一些人理會她們,到了第三年大家才越來越知道且主動起來。我是在第三年看到她們的經營,拔耐想要帶著她村莊的族人,看看能不能從心裡去發生改變,而不是去依附外面主流的那些價值,希望能挖掘出自己身旁真的很珍貴的東西。
其實就是這個東西會讓我很感動。我在想,拔耐的行動其實跟創作很像,當我們創作一個物件時,也希望能觸動人心,然後產生一些發想或是感覺。在莿桐部落有個大風箏傳說,阿美族有一對兄弟,被繼母趕走,肚子很餓就去偷了卑南族人的甘蔗,然後被抓住了,弟弟逃走,就想辦法做了一個大風箏把哥哥救回來,可是生活距離很近的卑南族也有一對兄弟被阿美族抓走的大風箏傳說。在這個區域裡有一些重疊的記憶,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性」。風箏一般是小小的,但我想,如果要救人,應該要很大,可能要有500公分那麼大,而且在老人家的記憶裡這個風箏會發出聲響,要把藤削成薄薄的藤片,架在風箏上像一個響弓,飛到天空時就會隨著風的震動產生很大的鳴叫聲,像飛機空襲的嗡嗡聲。
我去找了部落裡的老人,說那我們來做大風箏,他們說不可能,我說不然不要做那麼大,就做300公分或150公分,他們仍是拒絕。其實老人家不是不會,而是覺得你莫名其妙,不太想要理我,但我一直在他們面前晃來晃去,直到他們變得比我還熱衷。那當然藝術家是比較奸詐,其實我不在意是否成功做出風箏,我想要的是看到你們在尋找失落的那一段過程,到後面反而是他們比我更積極,一天到晚打電話說「阿滿快點過來,我們去放風箏」。我膽子也很大,畫面上這三個人我請他們脫光上衣,讓我拍一個「莿桐男孩出道」,但其實右邊是長老,中間是部落主席,左邊的是頭目,這三位長輩在美麗灣事件中,是贊成飯店進來的。
我的展覽名稱取作「重如鴻毛」,靈感來自於加拿大的抗爭事件中一個很著名的畫面,有一個女的突然拿了一根羽毛就跪坐在一群鎮暴警察前面,開始祈禱,好像那根羽毛有一個很重的力量可以讓鎮暴警察退散,其實我在網路上看過別的影片,她是被警察推走了。但我想的是,能不能用一樣很輕薄的影像,來提起這些小人物的重量。
那一次我們先做了300公分大小的風箏到國外,之後這件作品在台灣有展覽的機會,我就直接請長老從莿桐部落到台中國立臺灣美術館,請他們做一個我想像中的500公分大風箏。大風箏上有投影,融合了台東的風景、美麗灣與加拿大那邊的印地安保留區,這些地方都是一些很貧瘠的地方,在保留區的加油站或超市,只要拿原住民身分證,就可以減價或打折。我把這兩邊的風景融在一起,投影在風箏上。另外有一個主要影像是莿桐族人在做風箏的過程。我也設置了一個編輯台,去思考什麼是原民性、我們如何面對資本體系的衝擊。
我在編輯台中放了相關的出版物,以及運動者林小豆的訪談影片。她是個漢人,陪著拔耐進入莿桐部落,思考自己的身分問題,以及如何與族人相處。我將訪談影片像書本一樣編輯,分成前言、篇一、篇二,像書本目錄的剪輯。前言是〈來自夢境的牽引〉,談她怎麼會來從事原住民文化工作;篇一〈返鄉不僅情怯〉去連結原鄉跟自己家庭的關係;篇二〈我要給你五百萬〉是她們所經歷過被族人抗拒的過程;篇三〈更超越了A跟B之間的產物 C〉談殖民跟反殖民是一個相對的力量,希望可以超越這個相對去解殖;篇四〈他鄉是故鄉──祖靈名單裡的中國老兵〉是看到莿桐部落的族人在排祖靈名單時,將共同生活的老兵們納入時的震撼;小結〈欲乘著風箏而去〉便是我們在看族人做風箏的心路歷程。對我而言,她在做的事情就是在解殖,她的思考談話也啟發了我很多。
當時我也有邀請藝術家林安琪,那時她還在加拿大,我覺得我的個展裡面可以有別人的作品,可以跟我的整個概念串連在一起,安琪的作品為我下了一個蠻好的註腳。這個個展隔一年受邀到洛杉磯的臺灣書院,臺灣書院的人也會去思考這個展跟洛杉磯的關係,就邀請了一位印地安記者馬克·安東尼·羅羅(Mark Anthony Rolo)製作的紀錄片《A Seat at the Drum》,描繪從印地安保留區遷徙到洛杉磯的原住民生活與故事,也邀請了美國西部博物館特展「Standing Rock: Art and Solidarity」中的錄像作品《We Are in Crisis》,呈現美國原住民藝術家參與達科他油管(Dakota Pipeline)抗爭運動。很多事情我一直都還在找尋答案,透過展覽的合作關係,我也獲得很多視野。
2019年參加龐畢度的大都會雙年展,我展出的是2015年的《快樂山》,主要是講新北市瑞芳區的都市原住民被國家控告侵占國土的事件。在龐畢度講座我也分享了參加「2018台灣美術雙年展─野根莖」的作品《近海之處──拉瓦克三部曲》(Ungrounding Land-Ljavek Trilogy),主要是高雄的都市原住民聚落拉瓦克部落被拆遷的故事。我很敬佩都市原住民的生命力,他們用人家不要的廢板材搭出自己的家屋或生活空間。早期台灣的都市或國家建設需要大批的廉價勞動力,那時還沒有東南亞移工,所以大批勞動力是從花蓮、台東,一個遊覽車、一個遊覽車運上去的,運上去之後大家就很難再回到部落,但是在都市又面臨被迫拆遷的問題。在《近海之處──拉瓦克三部曲》中,我跟拉瓦克的族人合作,用廢板材切出很像城市的輪廓,經過投影就會打出城市的天際線,其實也是在暗喻他們作為城市建設的基礎勞動力。《近海之處──拉瓦克三部曲》也參加了2019年的「伊斯坦堡雙年展」。
跑最遠的原點
除此之外,我有一個持續在做的系列性作品,以蝸牛為主要對象,每次拿蝸牛來做都會嘗試不同媒材的呈現。2019年我受到新加坡雙年展的邀請,之前做蝸牛系列時,我知道蝸牛是在日治時期被日本人從新加坡帶來的,所以我非常的高興,好像要去幫蝸牛尋根。可是新加坡人不知道如何食用蝸牛,但在新加坡探訪期間,我找到一件資料,清楚寫出了蝸牛遷徙的航海圖,可能從一千八百年前就從非洲東部,到馬達加斯加再到斯里蘭卡,再延伸到馬來半島。因為在日治時期新加坡還是馬來半島的,所以牠可能是從馬來西亞的北部往下延伸,一直快要到澳洲,但在澳洲有被稍微攔截住,但往北就傳到台灣與日本橫濱,然後再一路飄洋過海到了美洲。我那時看了這個航海圖,就覺得這很像日本或英國這種殖民帝國擴張的路線。
去新加坡之前,在我的想像中他們是比較高級的華人,之後也知道那裡有非常多的民族,但就是沒有人吃蝸牛。有人說以前有吃,但現在大家都忘了怎麼吃。新加坡的食品管制衛生很嚴格,認為蝸牛很噁心,以前曾稱呼牠為痲瘋蝸牛。我在那邊認識兩位藝術家,他們兩人的藝術行動是做料理給大家吃,Kin Chui是土生華人(Peranakans),可能幾百年前從中國到東南亞的後代,另外一位女性ila是馬來裔的新加坡人,他們做菜的個性很不一樣,感覺好像會吵架,一個做馬來菜,一個做Peranakan的菜,最後把所有菜都端到一張大地毯上,大家席地而坐一起吃,如果沒有特別講,你看不出來哪個是馬來菜哪個是Peranakan料理,這一幕讓我很感動,就是一個融合的過程。
所以我就邀請他們來創發屬於新加坡的蝸牛料理。我請他們告訴我想怎麼煮蝸牛,我回台灣就想辦法買到食材,然後按照他們設想的方式去料理。ila提供給我的食譜是一個Singgang湯,有點類似泰國的TomYam湯只是沒有加椰奶漿,酸酸甜甜的。Kin Chui建議我用印尼黑果,但他比較調皮,他覺得那個黑土很像地上的土,所以蝸牛煮完以後要把殼放回去,假裝牠們在吃土上面的花,我也就按照他的設想把它做出來了。
經由這兩位藝術家的協助,我算是完成了新加坡的蝸牛料理食譜,此外我也展示了一個刺繡的屏風,刺繡內容是那些能跟蝸牛一起料理的植物,我把它們都變成十字繡的圖騰,例如台灣原生種的構樹。剛剛講到的印尼黑果也給了我一些啟發,像印尼黑果悶雞是土生華人傳統料理,是媽媽傳承給女兒的味道,但印尼黑果其實很毒,包含樹幹、葉子、果子,全株都是毒,他們會把果子埋在地下七天讓它們發酵,讓裡面的白果變成黑果泥,再用黑果泥來做料理。這讓我想到,其實我開始做蝸牛料理的計畫是跟我母親有關。她下雨天都會出去撿蝸牛,撿回來的蝸牛需要關養並斷食七天,以便清乾淨蝸牛亂吃的腸胃,之後把殼打碎取肉出來,然後一包一包包好放到冷凍庫。我的父母從小離婚,母親不在我身邊,我們稍微大一點以後,她就會開始送她處理好的蝸牛肉,給這些她沒辦法陪伴長大的小孩。我是因為這層因素才從2010年開始一系列的蝸牛創作,我覺得這兩個物種有一種連結。
可能早期台灣在農業社會的時候,西半部的人還會吃蝸牛,可是經濟發達後西半部的人已經不吃了,只有台灣原住民還在吃,我們會把蝸牛放在cinavu【編註2】這個珍貴的傳統料理裡面。蝸牛的黏液很難去除,我到很後來才知道可以用構樹的葉子去處理,因為它上面的絨毛能輕易去除黏液,這件事讓我很驚訝。構樹作為台灣的原生種,科學家證實了它的DNA傳播路徑,符合南島語系出自台灣的說法。在我的形容裡蝸牛是一個殖民的象徵,但原生種構樹卻可以消弭這個物種的黏液,讓它被包納並成為我們珍貴的食材。
在新加坡雙年展之前我有一個試作,算是蝸牛料理前導篇,我做了三個我媽媽所屬的大鳥部落的男子褲片,上面繡了那些可以跟蝸牛搭配的植物圖騰的十字繡,中間這組很像勇士的人物,提了人頭,其實就是勇士出草,他的下面是構樹,構樹下面是蝸牛,最下面是兩個不同圖案的太陽,就是近代台灣原住民經歷了兩個太陽的神話──太陽帝國日本與國民黨。
我好像是在逆著走,從台灣出去到新加坡,之後如果條件許可,我應該會去非洲。剛剛說蝸牛遷徙路徑跟帝國航海船隻的路徑有點重疊,帝國主義擴張的時間點是從大航海時代開始,所以我想像蝸牛的擴散路徑,其實也是蝸牛的大航海時代,牠到處入侵別人嘛。但我的路徑是逆著走到新加坡再到非洲,這也是一個航海的路線。我會用刺繡一部分是因為這是排灣族的傳統工藝,另一個原因是針路在航海術語裡其實就是航海圖。我覺得我一直都在做製圖的工作,用針路、繡線慢慢爬出路徑。沿著這些相遇,可能我接下來會開展出的是更錯綜複雜、各式各樣的路線圖吧。
編註
1. pailang,原住民對平地人、非原住民族的泛稱。
2. 排灣族人以葉子包小米、糯米、豬肉等食物製成的傳統食物。
張恩滿
出生於台東,長期關注台灣原住民如何在不可逆的現代化進程中去協調和處理其自身於文化、社會及基本生存之間的狀態,以此基礎去外推廓繪世界的樣貌,寄望發掘藝術可以去轉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