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種敘事:談原住民表演與藝術創作

Alternative Narratives: On Indigenous Performance And Art Creations

「原民性、當代藝術與人類世論壇」紀錄 主講——蔣偉光

《藝術觀點ACT》85期,2021年4月出版

「原住民樂舞」是90年代才開始有的稱呼,但以前我們在學校就有接觸過所謂的「山地舞」。我第一次正式參與演出是因為比賽,高泰國中邀請我媽媽為他們編舞、指導,那時我就讀沙漠國小安坡分校四年級,我就代表國中去表演了。這是我第一次接觸所謂的原住民樂舞。另一個印象是小時候我們都會上教會,當時的表演音樂幾乎都是阿美族的,特別是盧靜子老師的歌,幾乎風靡部落啊!那時在帶我們的老師是在花蓮念保母學校的,所以也把阿美族的樂舞帶到我們的部落。我記得四年級有兩個同學去參與舞蹈比賽,跳的是阿美族的舞蹈,有點像是李天民老師的舞蹈形式,混合了中國大陸的邊疆風格,而且一定要歌頌中華民國。

有段時間原住民傳統樂舞是斷根的狀態,反而是因為政府公辦的樂舞比賽,各族才慢慢去復甦自己的舞蹈、歌謠、音樂與服裝,但在一開始的時候,大部分的族群跳的都是阿美族的舞蹈。在我的記憶中,兒時的我除了婚禮外,很少接觸到排灣族傳統的歌謠、舞蹈。

玉山神學院的啟蒙

我媽媽跟上帝有約,因為我是難產的小孩,臍帶纏繞,那時候很危險,我媽媽禱告說,如果我們兩個都活著的話,兒子就獻給祢。所以我十九歲時去念了玉山神學院,雖然最後我覺得我不適合從事教會工作就休學了,但在那段時間裡,我開始認識其他的原住民族群。那時候我們都有做各族群的禮拜儀式,會有學長姐帶我們做排灣族的敬拜儀式、歌唱儀式,同時我也可以看到魯凱、賽夏、泰雅、阿美族的,他們都用自己的族語舉行禮拜儀式,我才覺得原來我們原住民的文化這麼豐富。

我對玉山神學院比較深刻的印象就是本土思想,原來「自己是主人」的這種思想很重要。神學老師跟我們說,上帝的出現就是要入世,要進入這個社會,你們是神學院的學生,應該要關心這些事情。那時學長姐會組織活動跟討論,我當年是搖旗吶喊、待在旁邊的,我們第一次的活動就是反亞泥,我才漸漸意識到,有一些事情應該要被改變。後來參加野百合學運時,有被那個場面震撼到,那邊有那麼多的年輕人,我也發現原來原住民的國會代表是少數。玉山結束之後,我就到世界展望會工作了兩年。世界展望會很喜歡請原住民小朋友表演,我記得我主持過兩場,那時表演穿的衣服就是很輕便的搭配。後來有一位在原住民文化園區工作的朋友說那邊缺人,他就用摩托車載我來園區,我就開始工作了。

從山地文化村開始的表演者生涯

我到園區時是1992年,二十四歲,剛開始時跳的是「李天民式」的舞蹈,跳了有半年。大概五分鐘一個曲目,例如主持人會說:「接下來為您演出的是排灣豐年樂!」就要拿著長矛、杵臼在跳,或者是《阿美仙鳳》,要很像漂亮的少女在跳,也有《竹棒舞春風》,拿竹管喀喀喀的跳,就是很想像的、異國風情的表演。這種舞蹈風格,印象沒錯的話,應該是在1954、1955年左右,那時蔣經國曾到部隊裡看到一些民族舞蹈,覺得這些舞蹈很激勵人心,能帶動歡樂的氣氛,甚至變成國際外交的門面,就請李天民他們去阿美族、排灣族部落學習,然後創造了一些舞蹈。國家曾經很熱衷於原住民舞蹈這一塊,曾召集一批原住民青年去接受這種舞蹈訓練,當然同時也灌輸黨國思想。

從此以後,台灣社會大眾包括原住民自己,對於原住民舞蹈的想像就被很大的影響了,直到原住民運動之後,這種風格才慢慢結束。有趣的是,我曾經想要理解這種被殖民導致的文化錯亂的狀態,所以故意在我的編舞中擬仿這種風格,結果觀眾的回應是差點把屋頂掀翻,大家太懷念了,這是一個非常矛盾的狀態,大家都知道這不是自己原本的形狀,可是它就是曾經貼合著你生命的成長經驗,是兒時記憶的泉源。後來因為原住民運動,明立國老師他們開始稱山地舞叫原住民樂舞,我們也開始在文化園區裡推「九族樂舞系列」,是用實地的田野調查去學習與研究各族的樂舞,才慢慢取代掉李天民式的舞蹈。

那時我們的舞團隸屬省政府民政廳山地行政科,機關名稱是「臺灣山地文化村」(經歷過幾次更名)。我們在那裡當臨時人員,工作頭銜是「文化服務員」。班長叫包勝雄,他本身是音樂人,很會打鼓。當時他負責園區的表演節目。那時我開始有一些想法,會去質疑李天民式的表演風格,「這樣就叫原住民嗎?」其實我們自己也曾經歷過誤導觀眾的年代,但是因為原住民運動,像我就是因為在玉山神學院的經驗,開始會自覺,到底原住民應該是什麼樣子?我們是不是應該認真尋找這些部落與族群真正的歌舞?那時我們第一個節目是阿美舞蹈,全場30分鐘,雖然對外巡演時我們還是用李天民式的編舞,但總之開始了一個轉變的過程。

原住民族文化園區與包勝雄老師是轉型期的關鍵,其實很多原住民舞團都是在那個時期開始萌芽的,與包勝雄老師一起接受過比較嚴謹的訓練,或是對原住民舞蹈有熱情的人,也開始慢慢成立自己的舞團。像比較早的卑南族的林清美老師,或是像原舞者的前身「原舞群」,也是布農族的柯麗美老師在那個階段成立的。現在大家在講原舞者時,都會講之後的事情。但是在1991年前,柯麗美老師就開始舞者的培訓工作了。那時我們跟著包勝雄老師到全台灣的部落進行田野調查,但因為原住民文化園區屬於公家機關,所以我們到部落時,地方會慎重的招待我們,會得肝硬化的那種招待。

相較於原舞者有很長的時間待在部落裡,我們往往只有兩、三天就要學會那個部落的樂舞,比如我負責歌謠,就必須知道它的內容是在講什麼。那時期我的拼音方法是用英文,所以可能在一些發音上有出入,而我不是那個族群的人,斷句斷得不太清楚,但我還是必須做出來,所以難免有錯。

那時候同時做田野又要做節目,另外,一年下來總共要負擔700場以上的演出,不包括被派到其他地方表演,因為我們是政府單位,上面有需要就必須出去。每次別人批評我們說為什麼不現場清唱,但是我們要怎麼清唱?一整個禮拜都在表演,根本沒有時間保護喉嚨與身體,放假也不穩定,除非生孩子或是家人去世才不會來表演。我們一直維持在這個狀態裡,其實回想起來很可怕,我們就是這樣被磨練下來的。那時整團的壓力都很大,通常我們田野時間只有三天,回來後一個禮拜就要做完整理、學舞蹈與歌謠,然後就要教給我們的團員,兩個月後又是開始新的製作。

走訪的部落非常多。例如鄒族的達邦、特富野、山美,賽夏族的蓬萊、南庄,邵族的部落,阿美族的奇美、大港口、宜灣,泰雅族的龍山部落與宜蘭那邊,布農族在台東與中部的部落,還有蘭嶼,排灣族的話就是青山、安坡、大社、三地門、德文、賽嘉、瑪家等,從1993到1996年,這樣的狀態大概維持了三年,之後才調整成一年推出一個新的製作。因為有些樂舞在製作完之後,我們覺得不太完整,就又再重跑一次田野,然後回頭修改中間的某一段,慢慢的調整。

我跟包大哥那段時間幾乎沒有回家,就是一起編舞、做音樂、認識該族群的文化、編排和統整。也因為舞團大小事情都要自己來,所以我從表演者、配唱、音控、錄音、編劇、編舞、歌謠,一個舞團所有的工作項目,幾乎都負責過了。從1993年到現在,我總共參與製作了21個樂舞、而包勝雄約有三十個節目吧。其實在園區的工作很穩定,但是我開始一直累積著某個情緒,為什麼唱跳了這麼多其他族群的歌謠,卻不會唱自己排灣族的歌?這個情緒與疑問在園區沒辦法得到解答,我才開始想在自己的部落,安坡部落,做一些編舞工作。

在舞台之外的追尋之路

雖然我們之前在做田調的時候跑過很多排灣族的部落,但是沒有收到過一首完整的排灣族歌謠。主要是因為那時的文化已經改變,部落的傳統婚禮被歌手取代,現場伴奏,大家開始唱流行歌、林班歌謠,更早之前的傳統歌謠已經消失了。其實我在文化園區有個很挫折的地方就是,我們民國八十四年第一次推出排灣族的節目時,我是編劇,我跟我表妹一起去田調,田調了很久。那時已經有很多老師在做排灣族樂舞,去比賽也都得到很好的名次,內容像是排灣族的刺球、五年祭,有些老師就建議我們去做五年祭,但是五年祭的歌在哪?給我們,我們根本沒有人會唱,那時是民國八十四年,我們還是找不到那些歌詞。

我們田調遇到的就是林班歌,林班歌是民國六○年代,原住民在巨大的時代轉變過程中自己創作的近代歌謠,可能是把排灣族過去的傳統歌謠轉成國語來唱,但因為母語轉譯成中文,去林班地的有的是因家庭經濟更弱勢者,所以歌詞非常實際、直白,沒有辦法用很深入的中文去描述原有的情境。這些歌我們現在聽會覺得很直接,但是在原本排灣族的文化裡面,是不是這樣在表達情感的?我也開始追尋文化斷層這一面。回到傳統這塊,我其實一直都很納悶,為什麼那時的原住民樂舞都是阿美族的配樂,而我們的老人家都不太唱歌了。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大家不太敢唱,因為排灣族唱歌有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就是我是在「為他人而唱」。

例如,你要結婚了,結婚時大家會討論你的家人、位階、家族的豐功偉業、你個人的品行,我們會考慮到你跟他結婚之後,你們會變成什麼位階,然後我們才開始編歌詞給你。編歌之後,我們才會去唱,歌的曲調旋律都是一樣的,但是歌詞不一樣。當時我去學習排灣族的歌謠,每次問老人家,那天某某人結婚時你唱的歌能不能再唱給我聽?老人家就說他沒辦法唱。我曾經問一個老人家問了三年,我說我們要表演,一定要用到這首歌,能不能教我?但他總是回我:「要怎麼唱?」有一天,他跟我說:「孫子啊,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對象是誰?」那一刻我才豁然開朗,他沒辦法說唱就唱,因為唱歌這件事,從來就是我要為了你、為了這個時刻來編一首歌,編一段歌詞,才會開始唱。

例如他是mamazangiljan【編註1】階級,而你是atidan【編註2】階級,你們要結婚,那麼歌詞就會朝這個方向去創作:「我就像一根藤蔓,攀附在巨石上,跟你纏綿相抱,當我們抬頭望天時,會看到一隻熊鷹飛過去。」因為他是mamazangiljan的孩子,所以你們的孩子會變成mamazangiljan,但你不會變成mamazangiljan,這是用比較含蓄的手法,表示你的位階不同。而這樣的歌曲,不會複製在每個人身上,因為大家的身分狀態都不同。或者是,今天我們歡聚在一起,是因為什麼樣的目的,因為誰、發生了什麼事、之後可能會有什麼事,那為了今天這個聚會,我們就會開始唱,用這些條件來創作歌詞。

民國八十四年我在田調時還無法體會這一套創作語言,但現在我應該可以做到了,我們排灣族,尤其是Ravar(拉瓦爾群),是當下的藝術家、當下的創作者、行走的歌本。這就是我後來發現的,我覺得太美了!我更意識到我不可以斷掉它。另一方面,那時代的老師可能在年輕時曾經離開部落去遠方讀書,再回來時,他所認知的文化已經不一樣了。我就開始思考,我既然一直留在部落,為什麼不自己努力一點呢?我們並不是沒有歌的民族啊!

著根,在安坡碇樂班

除了在園區裡的工作經驗以及後來田調時的體會,使我回到安坡部落成立「安坡碇樂班文化藝術團」,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我念的「沙漠國小安坡分校」後來被廢除了。其實學校的鐘聲就是部落的時鐘,也是大家製造共同記憶的一個場所。但是我們安坡的國小被廢校之後,小孩都到別的地方上學,他們甚至會分散到各個學校去,孩子們很難再集合起來擁有更多的時間去累積一些對部落的記憶。所以安坡碇樂班也是想提供一個地方成為記憶點,就算我在教母語、教文化或是教歌謠時,他們聽不懂或沒興趣,但只要在那邊聊天,然後從各個學校帶回來一些資訊、互相交流,讓他們在這個地方重新聚在一起,我就很滿足了。

部落裡零到八十歲的族人,只要願意來參加表演、認識傳統歌謠舞蹈的,我就會把他們拉進來,讓老人家在一起,然後也一起帶著孫子。國小的廢校對我來說是一個警訊,我曾經享受過部落集體生活的那種關愛,我覺得下一代的孩子如果經驗不到,會很可惜。還有就是歷史因素,我們部落出現在文獻中的次數很少,主要是大社、口社、青山這些部落會受到矚目,但安坡一直都是一個小部落,日本人那時甚至只說這是附屬在大社底下的一個小村落。但是在日治時期與國民政府時期,我們安坡的族人在音樂、舞蹈、唱歌方面的表現都很優異,所以我後來聚集這些老人家時,他們都還會想到自己曾經經歷過的風光時刻。

其實安坡碇樂班的成立中間還有一些過程。2011年,我母親當村長,剛好三地門鄉要辦勇士舞比賽第一屆,我媽就請我來指導,我也因為這個機會,針對勇士舞進行了更完整的田調。我從一個字、一個形容詞開始追,有的阿公已經跳不動了,所以我要先跳給他看,他看了才會說對或不對,或用其他的形容詞來描述,然後我再跳一次,慢慢得到他的認可。老人家也會跟我交代這個舞是哪裡來的、這首歌舞是為誰而表演的。那一次我們部落得到冠軍。2012年因為八八風災,很多族人離開原鄉,屏東縣政府辦了一個「藜家出走」的樂舞比賽,有分傳統組與創作組,傳統組的部分我們沿用勇士舞,加上老人家後來教給女生的歌謠作發展,創作組的部分,我就想去談我剛才提到的,到底殖民經驗在原住民心中是怎麼樣的情況?為什麼我們在看球類比賽時,如果日本隊輸給中華隊,外婆會在那裡「八嘎壓漏」?而國民政府時期的殖民經驗又是什麼?那時我採集了一首唱「要生產、要勞動」的歌,從這首歌出發,編了《男與女》及《1955年的安坡部落》。那一屆我們兩組也都是冠軍,部落長輩講這件事講了三個月以上,甚至至今都還在提。

因為舞者都是部落族人,在部落裡這是很大的事,大家就希望我繼續做,所以在2014年我們成立了「安坡碇樂班」。2015年我們推出第一個節目,叫《安坡碇樂班:深情.1925》,在屏東演藝廳售票演出,結果完售,後來我們獲得屏東縣傑出樂舞團。在隔年獲得20萬的補助,2016年就再推出《戀愛》。《深情.1925》在處理的是時間問題,為什麼原住民一上台就是現在的服裝?好像沒有過去?1925年是安坡村被日本移居到現在這裡的時間點。在《戀愛》中我處理的是性別養成與認同問題,男與女之外,裡面有一個隱喻的性別的角色,不同性傾向也可以追求排灣族的傳統榮譽,但那個時代的人怎麼面對?2016年,台北的傳統藝術中心企劃了「時代之聲系列」,邀請我們去演出《深情》與《戀愛》的部分橋段,也是很快就完售了。安坡碇樂班的作品目前是停在2016年我們跟阿禮部落的包基成頭目合作,一起做了一齣樂舞叫《望眼欲穿》。

我在1996年就結束在園區歌舞館的工作,配唱之外,沒有再介入演出製作,轉成解說員很長一段時間,但2016年之後我轉成現在的研究員工作。2017年我接受改編排灣篇樂舞的工作,後來持續推出新的創作,2018年是布農族的《latuza相信》。2019年有兩個製作,一個是《在氣息與指尖的相遇》,編舞、編劇、導演是我負責,我也開始嘗試找人合作共同策劃出一個節目,另一個製作就是高雄市立美術館委託原住民族文化發展中心製作的節目《陷阱》,2020年繼續推出《陷阱─過去.混沌未明》。目前我在著手進行的是重新整理從1987年開始到今天,整個文化園區表演場域及事件的歷史資料,我可能會就園區的角度,對過去三、四十年的原住民樂舞發展史,進行爬梳跟回顧。


編註

1. mamazangiljan,排灣族語,「太陽的小孩」。現指稱貴族階級。
2. atidan,排灣族語,「土地的小孩」。現指稱平民階級。


蔣偉光(Zingnarulj Camelesy)
Ravar族,原住民族文化發展中心樂舞研究專員,安坡碇樂班文化藝術團團長暨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