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esthetic and Topos in the “Public Sphere” of Taiwan
文———陳泓易
《藝術觀點ACT》45期,2011年1月出版
城
生態博物館」的概念系譜
陳泓易(「以下簡稱陳」)──目前台灣儘管在教育程度與國民所得均不算差,但因缺乏公共空間的哲學、美學,使得公共空間所呈現水準仍有問題。在中國或日本,都有如園林美學等這方面的哲學與美學。然而台灣雖然有很好的大自然,但在這種哲學與美學缺乏下,都市規劃顯得雜亂。「生態博物館」(Eco-museum)這一概念空間概念似乎提供了對於公共空間問題很豐富的內容,我們是否有可能用來思考台灣空間狀態的問題,以及所延展出來的,台灣自身文化的空間美學會是如何?
陳國寧(以下簡稱「寧」)──「生態博物館」這一概念遠溯於歐洲,瑞典學者哈茲里歐斯(Artur Immanuel Hazelius, 1833-1901)經過20年的努力,於瑞典斯德哥爾摩成立了斯坎森戶外博物館(Skansen Open-air Museum)。這是世界上第一座以重建農村景觀為主題的戶外博物館。當時他有感於新興工商城市與文明的快速發展,促使傳統村落的人口外移,許多鄉村的老舊聚落建築被廢棄,他把這些建物遷移並集中復建,僱用農村居民模仿傳統的村莊生活,例如打鐵店舖就找打鐵匠來經營,讓遊客緬懷逝去的生活記憶。就像今天許多的「民俗文化村」都是後來的追隨者,彰化花壇的台灣民俗文化村【註1】也如此經營過,只是,許多「民俗村」過於商業觀光化,無法形成一個真正的、活化的社區,當觀光客減少後,這些花過大錢興造的設施便衰敗甚至公司倒閉。
今天很多人講「生態博物館」,有兩大類,一種是懷舊歷史空間的重組,另一種是自然生態環境的保護。法國人在十九世紀後期便重視到將民族學的概念在博物館中呈現,強調鄉村文化的價值與再生。歐洲那些歷史空間復建後,經過百年的延續,那裡的工作人員因為長久居住、生活在那個地方,而他們的子孫也都在那邊成長,使這一空間產生轉變,居民自覺到「村落」不再完全是當初的展示用途,已經形成他們自己的社區生活,變成一個活的「生態博物館」、一個「生活博物館」。發覺博物館的資源並不只是物的價值,應該還有人的價值。這些思潮延伸出1970年代美國的「社區博物館」(community museum)概念與醞釀出1980年代歐洲的新博物館學運動。影響到博物館界由以物為本轉到以社區為博物館的空間,也就是以人為本的思維。
舉一個我經歷的例子:1986年我曾經去西班牙參與新博物館學會(New Museology)舉辦的年會,法國名博物館學者希維賀(George Henri Rivière)在場。該學會的慣例是每次會議選擇一個具生態博物館形態的地區舉辦,而不選擇大城市。1986年會議的舉行地是在西班牙撒臘岡沙的古堡,形式也不像一般研討會那樣嚴肅,而是與當地居民一起辦開幕、聚餐,會議期間與當地居民產生許多互動與參訪。當時承辦會議的西班牙會長便對我說:「我們提倡生態博物館就是講發展人與社區的關係,因此到這古堡來辦國際會議,我們並非只是邀請國際學者來古堡的旅館中進行一些當地居民搞不清楚的活動,我們要讓他們有參與的機會,知道我們的談論。」生態博物館學者強調的並非如傳統博物館那樣只以保存物品為使命,而是主張透過一個開放聚落的空間,強調居住其中的人所具有的價值認同。
│結合居民參與,創造價值認同
陳──但是當我把他們日常生活習慣的空間定義成生態博物館後,這些居民是否變成一種演員身分?
寧──定義是我們在論述、書寫上的需求而已。按照生態博物館的概念來看,除了物件外,還包括了環境與空間中的人。這些人也是資源的一部分,他們在這些空間中生活了一段時期,也有自己決定的生活價值取向,同時我們也要瞭解空間中的文化資源,例如我前面說參與的那個生態博物館年會,當時住宿的旅館看起來很像古蹟,但其實是政府配合旅遊新建的,建築風格很自然地融合在原本的空間風格中。所以,即便外來的訪客住在那邊,也有如進入當地的生活圈,發展出地區自身的觀光魅力。另一方面,他們對廢棄空間再利用的思考、規劃,會重視居民的想法,輔導居民對這些廢棄空間以及生活空間中物件、價值認同的重新思考。而不是像台灣某些閒置空間規劃成藝術區或文化館,周圍的居民沒有參與;特別是在原住民部落中建造許多文化館卻成了蚊子館,原因是跟原住民的原本的生活聚落活動無法相結合。
陳──在八八風災後,嘉義縣政府想要幫受創的阿里山原住民部落遷村,為了安全因素,也在山腳下阿里山公路出口的「觸口」村出口營
建一個新的原住民村。結果可能造成他們的生活形式不但漸漸脫離其原本的狀態,也成為大陸來台觀光的一個景點而引起當地居民的抗議。以生態博物館學的概念來看這件事,應該是要保留他們實際生活的文化,但這種保留卻也可能造成自我價值認同的失落。
寧──這種因災害、政策而大規模的遷移、新建的情況,也很多發生在大陸貴州、長江築壩時秭歸、萬縣以及杭州西溪等地。儘管政策面的處理問題,多少有其不盡妥當之處,居民最大的問題就在於自我價值認同的失落。以前他們按照傳統相傳下來的文化,因為在外來文化的衝擊下,一方面造成很大的改變,一方面也讓他們困惑於對自身文化保存內容上的選擇。
傳統原住民的工具、物件除了在生活使用的功能,許多與其宗教儀式相關連。事實上,宗教儀式在原始社會中是與技藝相關的。但隨著這些宗教儀式的改變與失落,他們也不一定需要再製作這些物件了。
所以社區總體營造的意義,並非只為了美化社區,而是關心社區生活之文化價值的認同。我們也可以透過一些傳統手工藝技術來找回這種價值,比如手工編織中圖樣的意涵、編織過程中的心靈狀態等,找回這些技藝生活層面上的趣味與認同,才可能進而在文化創意產業中發展。但有時需要外部人員進行輔導,來幫助他們手工藝精緻化、甚至成為具有國際市場的創意產業的商品。同時,這也需要另一批懂得珍惜他們的文化資源並輔導他們如何進行、發展成觀光產業的人來協助。
對於保護原住民文化的思考,必須瞭解到一個大前提:文化是會變遷的。兩年前,我帶學生到台東東興村魯凱族部落參觀,當地原住民表明現在已不開放遊覽車、觀光客進入。當初他們也努力發展過觀光產業,但因見外來的觀光客帶來一些環境破壞,也不悅於觀光客認為他們較為落後而產生的歧視眼光。
另外,當初中央主管機關修復鹿港老街時,雖然邀請專家規劃,但改造的過程過於強調傳統建築的外觀,導致實際上生活、居住的不便,而招民怨。這也指涉到古蹟維修的原則問題,一般而言,古蹟維修有兩種做法,一種是保持外觀原樣,材料則運用現代的可替代品,像日本東京大阪城便是。另一種是盡量取用原材料來進行修復製作,這種方式會比較困難,例如日本阪神大地震後,京都唐招提寺的復建工程耗費十年,因為其中一根柱子歪斜,若不維修,可能造成以後整體的毀壞而必須將其替換,於是寺院主殿全拆後復建,工程浩大。這個部分我只簡單提及。
陳──社區本身自有其文化邏輯,但其現狀也會在時間之中改變,如果我們仍企圖要維持物件在空間中的原初的結構邏輯,這是否會產生矛盾?這樣是否又得回到傳統物件的邏輯上?
寧──這個問題仍在被討論,比如以博物館的照明問題為例,傳統博物館以前多針對物件、藝術品來調整亮度、強調立體效果的獨立設計,現在的照明設計開始轉變,設計師會思考物件的原來環境與氛圍。上學期本所(博物館學所)請東京國立博物館的展示主任木下青史來講學便提到,他在思考另一種照明的哲學,讓民俗物件從日常使用的狀態轉變成展示的狀態時,是否合適以美術品的對待方式去做同一類的照明規劃?物件是否應依循生態復原的邏輯作思考?美學的觀念隨社會變遷而轉變,在博物館中我們看到以藝術品陳列或以環境生態陳列兩種類型為最多。
陳──當我們把一個物件移到博物館後,這個物件已經脫離其脈絡而成為藝術品,即便以後這個物件回歸到原來的脈絡,也殘留了這種藝術品的痕跡。
寧──有些藝術品是後來賦予在物件上的意義。比如在日本桃山時代的一些用過的生活物件,像裂掉的粗糙碗盤,今天放到博物館中展示,著重其受損性呈現出的一種粗陋之美,以及當時幕府時代的文化歷史脈絡。這種民間美術影響到一些反對以精緻為訴求的藝術創作,提昇了民俗藝術的樸素美學價值。另外,像歌仔戲在台灣直到1980年代才進入國家劇院演出,過去只有演野台戲的機會,而早期上台的都是京劇或是大陸的崑曲。是藝術還是民俗文物與活動,常因時間的演變而被改觀,博物館應告訴觀眾美學觀點的演變脈絡,並提供觀眾可以獨立思考的空間。
剛剛提到說,一些物件從原來的環境、場所移到博物館而成為藝術品,其實也造成一些觀眾因不瞭解其歷史因素、背景脈絡等而無法理解其意義與價值。博物館如果受到政治影響,會造成詮釋上扭曲。如果故宮博物館選定中國宮廷文化與文人藝術為主題特色,就可與發展常民文化的歷史博物館之間做出區分,而不一定要耗費補購北宋以前的大陸出土的古物,因為這些大陸走私出口的古物欠缺出土的考古資料,博物館購買文物要注意國際博物館倫理規範。
陳──台灣早期只有幾個主要的博物館,故宮、台博館、史博館、華岡博物館等,到現在有將近五百個博物館,當中很多並非以傳統博物館概念創造的社區博物館,聽說陳老師對這一領域進行很多指導?
寧──大概從民國72年文建會成立後,民國74年我便開始為文建會輔導文化中心的博物館、並協助規劃專業培訓課程。三十多年以來,我發現問題主要在人力與專業不足,人事流動快、預算不足、但也有成功的例子。近年文建會的地方文化館計畫推動過兩、三百個地方館發展,我受文建會委託做了多年的調查、研究與評量、管考計畫,希望對地方文化館的經營發展有引導的作用。
│實踐示例的啟發
陳──像蕭壠文化園區,原來是一個糖廠,後來改建成博物館後,他對空間的想法以及運作的策略為何?
寧──這個文化園區是採用植入性的方法,引進主題展示,與周圍的社區並無足夠的銜接,其文物內容、規模不夠齊全、對於地方特色、糖廠生態的展現也不夠明顯,所以平時比較少遊客進入。我建議找回之前糖廠的員工與居民來擔任志工、甚至提供一個空間讓他們規劃他們想舉辦的事務,透過一些大型活動來連結一些學校師生的參與,而不是只是用來辦主題展示活動而已。
陳──鹿港以前整個城鎮就像博物館一樣,在緊鄰鹿港的旁邊有一的地方「福興鄉」,本來有一個農會的米倉,後來改建成文化中心。後來這個現代性的建築物與鹿港的古蹟產生呼應,以周邊的異質性元素來襯托突顯空間文本的文化意義,但是又沒有產生干擾,對於這樣的案例,也就是博物館成立後改變整個空間結構邏輯,是否有其它可供分享的?
寧──屏東有一個蕭氏宗祠修復的案例,是由一位到台北做生意的主人蕭先生回鄉主持這件事,出動蕭氏家族來修復,他懂得跟行政院等中央政府各部門申請補助,後來蕭氏宗祠修復後,也去申請地方文化館。為了符合文建會補助的規定,他修整庭園、大榕樹以及後面一些破落的舊社區,現在有一些藝術家搬到這些社區來生活,也跟著思考再造這個社區環境,讓他們的工作室開放,逐漸形成一個社區生態博物館的模式。儘管這樣修復、重建後,新回來的居民是有自覺的居住在一個社區裡,也有其共同的社區意識,並建立起自主、公共管理的機制。核心概念還是要回到人跟社區的空間關係。
陳──很多公共空間的問題,常常跟法律、規範的不齊全有關。或者像陳老師提到,要改變公共空間,法令是一回事,但居民的自主意
識、社區意識也很重要。2007年開始的都市更新,並嘗試以法規來改善公共空間的問題。但在1994年開始發展的社區營造,也具有類似的角度。如果從生態博物館來看這兩個不同的想法,具有什麼差異?
寧──生態博物館的主要概念是,人是區域中的一個資源。因此需要組織起社區居民,以及對社區中資源價值的自覺。像原住民村落現在最受關注、討論的問題,就是如何找回自己的文化價值。有一次我去望鄉布農原住民部落,聽一位男孩在營火晚會上唱一首歌──《阿珠的故事》,這是一首村中青年普遍傳唱的歌曲,歌詞描述一位原住民青年到山下就學、工作後便不再與山上的舊情人來往了的傷感故事,這首歌也反映出原住民與平地人比較的無奈與文化自卑問題。
陳──陳老師提到對社區資源價值的自覺,像原住民社區可能便會找外面的人來提醒這個價值,或是像新港社區經由宗教發展出來。像最近頗受關注的但是在汐止的理想社區,它本來具有的資源很稀少,這樣也可以算是生態博物館的案例嗎?
寧──我看到的幾個成功的案例,都是原來村落的人到外地唸書、回鄉擔任社造員,回到村子裡扮演引導性的角色,比較能夠跟村民溝通,也推動出生態博物館的雛形。
陳──我想到花園新城這個案例。在二、三十年前花園新城是台北最高級的社區,後來隨著時間變老舊後,就開始有些房子要廉價賣掉,後來有些藝術家買下來,進入社區,這也是一種生態博物館的概念嗎?
寧──我前面有提過,一個文化隨環境變遷的前提下,必然會有新的居民進入,當初花園新城的沒落主要是因為經常下雨的氣候,以及常常會沒水的問題。以九份為例,那個城市過去因為金礦而有礦工在那邊生活,後來因礦業沒落與生活機能的需求,原本的居民移往外地而沒落。之後新入住的居民換了一套新的生活方式與產業模式,比如開茶館、民宿等等,這模式可能就這樣持續一段時間。重點在於價值認同、資源珍惜,包括人的資源以及物質的資源,如何將這三者架構起來,使得社區價值提昇、居民也滿意自己的生活,進而帶來如旅遊產業的發展。
│對現行政策、法規的反省
陳──這似乎已經不是空間的問題了。空間是人所建構的,而非直接的規訓、影響人,像台灣的文資法只保護古蹟本身,但不保護周遭空間的東西,因此導致古蹟雖然修復好,但因為周圍空間卻很雜亂,而破壞掉整體的氣氛,而歐洲本身是兩者都包含的。後來在台南市長許添財開始改變這個思考,才開始有把古蹟視為一個區域的園區式的規劃,而有現在的民生綠園、赤嵌樓園區等,空間感也整個產生改變,這是法規的問題嗎?還是有透過什麼樣的媒介來達成?
寧──我覺得宣傳重於事實的成果,台南市的宣傳簡介很吸引人,但是實際上城市生活可能會是另一回事。雖然有這種園區式的規劃,但整體景觀與環境還需努力改造。以小吃店為名的台南市,對於店家佔用騎樓的問題相當嚴重,汽車與摩托車也亂停騎樓下。像台北市就會對於騎樓佔用有嚴格禁止。如果台南市自稱為有最多公園的城市,但相較於台北的大安森林公園這樣的大型公園,台南市的公園都是一些缺少美化的小型公園。台南市台灣文學館那一帶應可大力改造古蹟環境的空間。在騎樓問題上,如果政府不打算管理的話,不如思考怎樣發展、美化騎樓文化、夜市文化等。
陳──一般世界上所有觀光相關的大城市,都會有所謂的古蹟區,但是在台灣都會空間裡,包含台北、鹿港、台南等,也都沒有建立古蹟區。台北市區如果往東發展,也是有可能把軸線翻轉到西區,但是目前那個地方現在整個晚上就像死城。
寧──當初馬英九競選台北市長,其中一項政見就是要復甦萬華區域,但是後來也沒法達成。台灣不像大陸的政府有土地國有權,不易以行政命令拆遷居民去進行都市更新,但可研究政策鼓勵居民改善環境。一切由需求做起,居民要有自覺,審美能力要教育。
【註釋】
台灣民俗村是台灣第一座以台灣三百年建築歷史演進過程的多元化綜合性文化遊樂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