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esthetic and Topos in the “Public Sphere” of Taiwan
文———陳泓易
《藝術觀點ACT》45期,2011年1月出版
城
風景,是一個普通的語詞,但卻不是一個容易討論的主題。首先是語言詞彙方面的問題,在漢語語彙中類似表達至少有風景、地景、景觀等三個詞,較為罕用的也有風光、光景、情景等,約略與古代的「山水」接近。在接觸異文明、特別是歐洲文明時,產生了不可避免的翻譯情境,因此也在對譯過程中需要面對英文landscape、法文paysage、德文Landschaft的語詞對應,【註1】相對地必須注意在不同語言中各自語言脈絡的差異與獨特性,在前述英文、法文、德文的翻譯中,語義已經略有出入,到了漢語翻譯中,也產生如風景、景觀、地景、風光等不同的語詞選擇。以不同學科的發展與內部慣例來說,不同學科的語詞選擇不同,地理學、地質學選擇以「地景」來翻譯,都市計畫、園藝、建築等學科傾向以「景觀」來翻譯、理解,而藝術(繪畫、攝影等)、旅遊則常以「風景」來翻譯。因此,語彙的差異反映著學科的差異。在本文中,為了方便,不區別上述風景、地景、景觀的詞彙差異,而一律以「風景」作為論述的詞彙選擇。然而,詞彙與翻譯的差距不僅僅呈現語言中不可翻譯的差異或斷裂,更深刻的是,語言文化所蘊含的認知方式,由風景所帶出的文化與生活經驗(涉及政治、社會、經濟)確實有某種斷裂存在。
風景作為一種地方、空間、場所的相關項,並不全然可以從時間、歷史的面向割裂開。從前述的語言遺產所帶出的歷史沉澱,已經可以一窺風景語彙的一種多樣性;這種沉澱突顯出風景在時間性與歷史性上的可親近性與不可接近。從歷史斷裂的角度來說,使用風景語彙、思考風景問題,首先必須面對這些內在的斷裂。
一│當代性:風景的斷裂
單純地問:「為何現在要討論風景問題呢?」這個問題本身就已經帶入一個當代的位置問題,處身於「當代」的生活情境中,在台灣的某一區域中,一個提問者已經身處於經過劇烈改變過的地貌中,不論在都市或鄉村、原野,這些改變已經是事實。問題是在於:有多少改變?
以筆者童年曾經居住過的板橋後埔來說,環繞現在後埔國小的周邊,在(二十世紀中葉)1960年代末期、1970年代初期,還有大排水溝、農田、池塘,站在現在已經變成一間間商店的位置往水源地的方向看,當時還可以「一眼望去」看到平緩山丘以及沿著小路兩邊的稻田。在這些稻田裡,可以在農閒時節釣青蛙、打棒球、放風箏。然而,隨著1970年代中末期的經濟起飛,逐次地有一期期不同走向的公寓蓋出,大排水溝鋪上水泥蓋,農田逐漸荒廢,隨後變成建築工地。附近的池塘消失,建物的排列方向重新佈置了馬路的交錯走向,能夠在遠眺中瀏覽的視覺被建築物阻隔了,如今的景象是街道、房屋(高樓)、汽車。從農田、水塘散發出的青草、泥土、花朵則被廢氣、餐廳的油煙味所取代。重新回到這個地點,能夠從中辨別數十年時光前舊景致的標記幾乎微乎其微。描寫這樣的變化,在台灣各地都是一種普遍現象,在台北縣鶯歌、在台中市大里溪旁、在雲林縣斗南這些轉變可稱為尋常,儘管不同的地方會以不同的步調、不同的模式進行,但變化方向是一樣的。那些原本與自然接近的生活型態已經被高度的都市生活型態所改變,而生活其中、對地形地貌進行投資、管理的人或機關並沒有保留可以維繫與自然有關係的位址。櫛比鱗次的房屋既非象徵、也非隱喻地呈現人們的生存方式,非常直接地,人與人緊緊地貼在一起生活。在這樣的共同體中,無需中介、無需代理,某一個個人或家戶直接地與另一個個人或家戶在人、機器的氛圍中共同呼吸著、飲食著,抬頭看的是人造物,天空被保留在一角,直到夜晚,仍有各式各樣的霓虹燈點綴,訴說著這幾代人努力生存而辛苦達到的繁華盛景。
這樣的描述有一種主觀性,同時也只是一種對比於片段記憶的隨想。在簡單的「過去」與「現在」的對比裡,忽略了從1960、1970、1980年代之間階段性的變化。我的描述僅像是駱以軍所謂的「昨日之鎮」,【註2】或者置身其中的回想,略似舒國治漫遊的點滴輕描,【註3】但卻也已構成某種發問立場,亦即,問題形塑的空間。在生存空間上地景(地面建築、街道、土地、水流、山丘)的轉變,應該是明顯可辨別的事實,那麼,可以問的是從這些轉變的事實,可以推演出哪些質問,儘管不是以囊括全部的方式來提問。重點或許在於,描述形塑了問題。
陳述屬於台灣的一種景致變換,主要希望點出其中的斷裂,有哪些面向值得注意的呢?
(1)在知覺層面上,視覺的改變顯示,如果以風景當作視覺相關項最關鍵的部分,那麼,從有農作物、植物、小河、芒草等以綠色、黃色等構成的主要背景,由灰色或磚紅等各式人工顏色所取代。在視域中浮現的不再是可穿透性的視覺,一種從大地、山巒
小山丘)到天空的連續關係被切斷了,矗立眼前的是建築的人工切面。不僅如此,即使聽覺、嗅覺、觸覺也整體地被改變。主要是車聲、人聲、音樂聲(有些是電子的、手機的或汽車音響的),沒有風摩擦過樹葉、水面的聲音。
(2)從知覺的身體感受連結到身體活動,例如,兒童、青少年的娛樂、遊戲也隨著這樣的場景而變化。稻田、山路、田埂、水塘、路邊原本作為遊戲基地(playground)的角色,被整編到可管理的資本化的電子遊樂場、網咖、公園一角等新的場所中。原本,由橡皮筋、石片、野草可以就地玩樂的模式,成為由機具器械所支配的身體形式。踩在田埂、泥巴、碎石地的腳底變成必須閃避公車、汽車、機車的柏油路,兒童必須由大人看管,以免在突然的奔馳中受到疾行的車輛所威脅。引發注意的不再是蟲隻、野鳥、五顏六色的花,而是文字訊息、廣告圖像、折扣多寡等工商業活動,人的生活場所附屬於資本主義市場機制的一環。
(3)知覺的方向感重新整編,在過去,被整編的內容包含著自然的元素,而在高度工商業化的地理景觀中,自然的元素被極度壓縮,並轉變為象徵的方式來主導人們的想像。原本有直接關係中的自然與想像,被人造的方式加以中介。對於山川河風的直接接觸以及在此種知覺接觸中引發的想像,轉化為人工的想像,亦即,對於自然想像的再想像。這如同被關閉水泥牆、玻璃帷幕、電子螢幕、紙張所築成的蕭然環堵中「想像」著遠方的火山、颱風,虛擬地體驗著自然的威力、「同情著」災難的痛苦。
(4)有中介的想像則穿插入資本主義政治經濟邏輯的運作,「現代性」的論述成為以活生生肉體展演的實踐論述,不必只停在口頭、文字的語言應用,只消看看用手觸摸的介面是什麼(各式的人造物),便可以知道這種現代性邏輯深入到哪裡。對於居住的想像也隨之受到扭曲,總是有一種他方的呼喚──京都庭園、花都巴黎、普羅旺斯的鄉村幻想、翡冷翠的文藝復興、加州陽光,彷彿生活的此地總是遙遠的他方。不論是勞動異化、機器生活的異化,都勾勒著一種難以擺脫的全體性異化場景。在這種論述場景中,政治氛圍時時閃現醞釀,每種對於此地的地方論述難免被強行插入的政治軌跡所刺穿;沒有單純的地方,有的是對比於中央的地方、凝聚鄉親情感(搏感情)的地方、被多樣分歧的說法所左右穿透的地方。在這一論述的多樣性景象中,也顯示出風景的浮動狀態,隨著黏貼在政治(經濟管理的、社會動力交錯的)語言上的實踐論述,風景也仍舊在變化中;然而,某些情景是不可逆的,並不單單是記憶中的某些環境不會重現,已經改變的地景不可能經過「重新設定」便回到某個原點。已經改變的地貌現狀將是此刻共同生活其中的人所共有的基礎背景,與風景的現狀共生,是另一個必須承認的現實。
(5)不可否認,即使人類沒有辦法隻手改變地形地貌,但是透過現代科技的企劃以及大型機械的使用,地形地貌有劇烈的改變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典型的例子便是興建水壩,近如翡翠水庫,遠如中國三峽大壩,一整片風景(包含歷史記憶)被不同的水相所淹沒改變。另外,隨著地球氣候的劇烈變遷,經由不同的都市聚落、人口密集的加成作用,排放廢氣、興建廢棄物掩埋場,也有可能伴隨著雨量的增加,受到土石流侵襲,摧毀某些山勢走向、河道、林相。在這些情形下,風景殘軀、變貌才是今日思考風景問題的全幅現象,在變化中的動態風景受制於人類社會的運作邏輯,思考者必須面對這種風景文化的斷裂。
(6)同樣必須面對的是在此種斷裂風景中自然的角色。受制約於不可逆的變化過程,自然承受著人造物的人為中介,在能源工業、經濟開發的老戲碼裡,即使保護荒野、回歸自然的呼聲甚高,但人為控制、計算、經管的中介介面已經不可能完全避免了。當代的基因工程與生物技術使得符碼(解碼、編碼/再編碼)帝國張開在「材料」的構造底下;「自然」的質地、肌理幾乎完全攤開在表象主體的認知程序裡與認知平面上。理性的自然主義則重新將人的面具貼在自然的面貌上,這種反身式的自然,是自然的自然,也是經過人的中介而回返自身的自然。那麼,自然的風景在這些肌理、質地的構造中,在反身性的面具中還能看到它自己嗎?在有機的圖像中,個人的身影、眾人散佈集合的村莊,縫合在自然地景中,但在多重割裂的地景平面上,有更多的是拼貼的圖景。人身上的義肢堆疊成巨大的機器、工廠、大型聚落拼貼到自然的肉體上。
(7)對於曾經生活於特定地方的人來說,尤其是度過童年,記憶的方式遭遇定址的困難,某些場景所在的位置已經改變了地貌、地上建築物、乃至整體色澤、光照的影像都不同了。指著某處說這是我的出生地,這是我打棒球的地方,這是我的故鄉,這種說「我的」的說法已經有所動搖,都經常隨著地點場所的劇變而無法固著。甚至,是否能夠稱之為「故鄉」,都令人疑問。
從風景的斷裂出發,卻也意味著根據對風景的現況所產生的種種知覺,已經蘊含著某些更新的可能性。
二│內部風景與外部風景
法國人類學家歐格(Marc Augé, 1935-)診斷當代場所經驗的情境為「超現代性」(Surmodernité),【註4】在界定民族學家與土著共有的人類學場所之時,歐格提到此場所為「土著們生活於其中、工作於其中,為之護衛,標示著重點,監視著其邊界,也勾勒著亡靈或天神力量、祖先或精靈等的痕跡,這些(亡靈、天神、祖先、精靈)群居於其間,也推動著內部地理學(géographie intime),彷彿一小簇人在此場所提供供品與犧牲就已經是精華,彷彿只有以奉獻給他們的祭拜場所才夠資格稱得上是人的。」【註5】以「內部地理學」稱呼神聖空間有一種啟發性的意義。似乎意味著不同於祭祀儀式的人群、經濟社會等的場所運用(或可稱為「外部地理學」),別有一種地理學的可能。從「內部地理學」轉出另一種注意的角度,我們可以說:內部地理學是強度、濃縮、密集的地理,相較於人口的稠密,此一方向思考的是濃密的樹葉、水塘、青蛙,相較於喇叭聲、起重機的機具聲,關心的是雨聲、蟬鳴、笑語。同樣的內部地理學也使得神聖空間有其意義,祖靈、祖先在宗廟、祠堂、地方祭祀的位址上群聚,但以一種具強度卻不可見的方式出現。這種思考並不摒棄外部地理學的體制,只不過總是必須在不斷對比中顯示此兩種地理學的張力。這種分別某種程度證成人類學家關心親屬結構、宗教行為(事物、空間分類等)在超現代性社會中的工作向度。意識到我們活在歐格所謂的超現代性社會中,有著三方面的超現代:時間面向進步、追求速度、事件充斥的過度膨脹;空間向度的過度開發支配;個人向度自我的膨脹,如同人類學家的工作方式必須調整,從風景美學的角度來看,場所效應的再界定則是必須因應前述的斷裂,而意識到一種有深度軸向的內部,如同內部地理學所面對的。
藉助這種人類學、地理學的分別,可以導出風景論述中一種內部風景的可能。我們首先注意到內部風景與外部風景的雙重性。這種雙重性如同德勒茲(Gilles Deleuze, 1925-1995))詮釋柏格森(Henri Bergson, 1859-1941)的時間水晶(cristal de temps)那樣,【註6】知覺平面既隨著身體運動而不斷在變動中,又轉瞬即沉澱在記憶角錐中。但是,如同前述的各種斷裂條件,在風景上,沒有自然時間的彌合,更多的是歷史時間的錯綜割痕。在外部風景與內部風景中,同時有驚人的崇高以壓倒性的力量催迫著人與自然雙方的犧牲。然而,兩種風景的表現有所不同。在外部風景中,風景的工程化、旅遊商品化、能源計算的配置下,再也沒有真正的荒野、廢墟,或者說,被保留的保護區一樣是人的劃界所形成。這一事實便是迫使我們承認:沒有真正無人的風景;所謂的「無人風景」,只是那個將「我」抽離出來的風景,藉著將我抽離而陌生化的風景。相對地,內部風景則是鋪陳出「我的知覺」、「我的存在」的風景,這種風景有一內在的曲折,隨著各種感覺的起伏變化而接合成內在平面。典型的內在風景則是從視覺的地平面所導出的「視域」所容許冒出的,亦即,隨此內在地平面、視域而「投射」在外部風景上,使得外部風景成為可能。在我的身體上,如同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 1908-1961)所展示的,呈現出風景的特徵,亦即,外部風景與內部風景接合著。這種接合,用梅洛龐蒂自己的話來說,是種交錯配置;延續現象學的交互主體性論述,身體的角色使得可見與不可見彼此交錯,而被觀看的風景變成在我之內的風景,如梅洛龐蒂所言:「我的一切位移在原則上浮現在我的風景的一角,也轉移到可見者的版圖上。…可見的世界與我的動態投擲的世界都是同一個存有的各整全部分。」【註7】梅洛龐蒂也指出,自然的風景不是純然外部被觀察的對象,「許多畫家都說事物在注視他們」(如克利、馬爾相等人)。【註8】略如辛棄疾:「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同樣地,塞尚(Paul Cézanne, 1839-1906)也說:「自然是在內部」;【註9】這一內部促成內在的呼應,自然風景畫不是外在對象的再現,而是內在風景的自我呈現。
以共同的風景為介面,外部風景的地平線與內部風景的視域彼此交接、接合,儘管未必是彼此吻合、完全一致。但這種接合就有意義,重新將原來沒有我的風景接到我的風景中:風景透過我的視域有其意義,我也在風景中出現有了存在的位置。透過接合,至少使得原本阻隔的斷裂,有某種接合方式,雖然或許並不能完全排除義肢接肢或移植接枝的可能。
文化的、記憶的、歷史的斷裂,使得人與自然的關係不能忽略機器介面(機器語言、電子語言、資訊編碼)的橫亙交錯,接合卻仍舊是事實,關鍵在於接合的模式需要能夠容納接肢或接枝,亦即,進行一種異質的綜合。重新從當代的異質性、他異性思考為基礎,則是一種面對綜合的新嘗試。
三│邁向一種場所論意義的風景思維
立基於這種以身體為介面的內部風景,我們可以重新審視前述受阻絕的知覺模式,在當代的風景體驗中可以如何展現。同樣根據梅洛龐蒂的說法,從這種知覺經驗所開出的是富含深度的存有學意義:「我所謂的深度,無非是我毫無限制對一存有的參與(participation à un Être),也首先參與了在一切觀點外之空間存有(à l’être de l’espace)。」【註10】深度拉出的維度性(dimensionalité)呈現著有厚度的物質世界,也是身體的厚度所承載的,可以經過擠壓扭曲而變形,但不能在疊合的視覺中被取消。由內部風景接合到外部風景的交疊處,是讓這個深度、厚度得以延伸開展。一種置身其中的風景,顯現出我的身體與世界的身體共同分有的肉身宇宙,整體構成一種非封閉的、有層次變化的存有學的風景。
同樣地,以身體所層疊的深度也在有所容身、置身其中的風景上,揭示了一種場所的意義。風景被體驗──被視覺所觀看、隨著其周遭氣息被呼吸、被身體感受其風吹日照等的涼爽與炎熱,這種體驗不能脫離風景所在之處。風景與身體的距離,也是場所經驗的一環。我們可以借用巴修拉(Gaston Bachelard)的「場所分析」(topo-analyse)──「對我們內裡生命之諸位址的系統性心理學研究」來考慮,【註11】儘管原先所引發此分析的是居住的屋宅與靈魂的類比,所對照的是「精神分析」。海德格也將此一場所的反省導向一種「存有的場所論」(Topologie des Seins),【註12】不再是以場所為一種主題(如房宅、築居、安居等),而將場所當作可以有種種形貌的思考方式,並指出思考「存有」時不得不同時帶入對場所的思考,場所不是一種特定化的地域,更非一般化的空間,而是涉及使得存有得以被理解的存有學條件;同樣地,空間也從「空間化」、「挪出空間」(räumen, spacing, espacement)的角度挖掘其根源意義。在空間與場所之間的概念差距,也必須考量,尤其在西方傳統中,柏拉圖的「扣拉」(khôra)或亞里斯多德的「場所」(topos)也不同於中世紀之後成立的「空間」(spatium),笛卡爾所論的物質性擴延(extension)到牛頓的絕對空間,不同時代的相關概念有極大的分歧。以場所為主題的考慮,也呼應了近年來平衡時間性、歷史性的新研究取向。【註13】諾伯舒茲(Christian Nolberg-Schulz)則受巴修拉與海德格的啟發,以「場所精神」來進行對建築的分析。【註14】同樣在人文地理學,段義孚也藉著空間與場所(地方)的分別,【註15】開發詮釋的觀點。
重新檢視場所概念時,風景也相應地可以獲得多重意義的審思。首先,風景思維代表一種新走向,如法國地理學家貝爾格(Augustin Berque)【註16】或詩論家寇洛(Michel Collot)【註17】,都一致不將風景當作是觀看的對象而已,也主張風景是一種決定思維方式的元素,思維在風景洗禮下有新的模式。本文所主張的內部風景與外部風景的接合,也意味著外部風景進入內部風景的影響。同時,回到場所與環境的意義,人被風景圍繞著,鑲嵌在風景中,也意味著風景鑲嵌入他的知覺、思維等經驗方式。
其次,如果場所有一不同的存有學意義,不論是實際身體的在世間,或身體嵌入整個野性自然中取得物質基底,甚至是一個論述的取得位置,從實在到觀念,場所既非任意與偶然,也不是畫布背景、分割尺度所決定的,而是賦予意義的過程所共同構成的元素。那麼,風景也不能受限於被支配的狀態,風景的形式是一種突出地表的形構作用所造成,當風景浮現出來,人的知覺條件與存在條件也同時被構造出來。風景並不決定人,而是人與風景在同一個存有學條件下被形構,這種「被形構」並不排除人的能動性,卻是人在環顧周遭時所不能忽視的生存環境。
從倫理意象來說,巴修拉引用過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在這樣的一株樹上,整個風景就神清氣爽了。」【註18】這種風景的更新也是價值的更新,如樹一般的超人進行了價值重估與價值轉換。環視風景的存有學條件時,指向一種在地的、有歷史性的倫理行動。這種「環視」抵制「棄而不顧」,倫理行動帶著一幅風景,但這幅倫理景象勾勒著世間的實在的、動態的形貌,在形成中,也形塑著行動者。回應著風景條件,意味著一種不能棄置的責任,正如同我不能棄置我存在的位置。在風景上,也有一種倫理美學。
風景的過去、現在、未來在重商的歷史條件下,不能不面對斷裂與不連續性,檢視自然風景與人工風景、都市與鄉村或荒野等現實狀態,是一種立足於現實條件的反思觀照。從場所論的角度看,風景涉及了經驗與存在的場所。思考,透過風景而思考我們自身,則是一種迫切的狀態。必須面對宇宙的呼喚,探尋在宇宙中的位置與意義,而風景有一個超過人類的宇宙性的根源。
註釋】
1.語詞方面的詳細討論,可參見:Catherine Franceschi, Du mot paysage et de ses équivalents dans cinq langues européenne. Ed. by Michel Collot, Les enjeux du paysage, Bruxelles: OUSIA, 1997, pp. 75-111.
2.駱以軍,《我們》,台北:印刻,2004,頁56。
3.舒國治,《台灣重遊》,台北:舒國治/遠流,1997,頁41;《水城臺北》,台北:皇冠,2010,頁29。
4.Marc Augé, Non-lieux, Paris: Seuil, 1992, p. 35, 55.
5.同註4,p. 57.
6.Gilles Deleuze, L’image-temps, Paris: Minuit, 1985, p. 94.
7.Maurice Merleau-Ponty, L’œil et l’esprit, Paris: Gallimard, 1964, p. 17 ;參見梅洛龐蒂著,龔卓軍譯,《眼與心》,台北:典藏,2007,頁80。
8.同註7,p. 31;頁90。
9.轉引自梅洛龐蒂,同註7,p. 22.
10.同註7,p. 46.
11.Bachelard, La poétique de l’espace, Paris: PUF, 1957, p. 27.
12.Martin Heidegger, Seminar in Le Thor 1969 in Gesamtausgabe, Band 15, Frankfurt, Klostermann, 1986, S. 335, 344 (Topologie des Seins).
13.cf. Edward Casey, Getting Back into Place, Bloomington & Indianapolis: Indiana Univeristy Press, 1993; The Fate of Plac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7.
14.諾伯舒茲(Christian Nolberg-Schulz)著,施植明譯,《場所精神》,台北:田園城市,1995。
15.Yi-Fu Tuan, Space and place,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77.
16.Augustin Berque, La pensée paysagère, Paris: Archibooks, 2008.
17.Michel Collot, “La pensée paysage,” Eds. by F. Chenet, M. Collot and B. Saint-Girons, Le paysage. État des lieux, Bruxelles: OUSIA, 2001, pp. 498-511.
18.Gaston Bachelard, L’air et les songes, Paris: José Corti, 1943, p. 171; Friedrich 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in Sämtliche Werke. Kritische Studienausgabe in 15 Bänden, Berlin: de Gruyter, 1980, hrsg. Giorgio Colli und MazzinoMontinari, KSA, 4, 348 : “Eine ganze Landschaft erquickt sich an Einem solchen Baume.”;參見尼采著,林建國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台北:遠流,1989,頁313;孫周興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頁3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