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esthetic and Topos in the “Public Sphere” of Taiwan
文———陳泓易
《藝術觀點ACT》45期,2011年1月出版
城
觀察台灣一些都市規畫與公共空間的維護政策方法,似乎往往停留在利益優先與投機心態,對於這種公共空間建構問題的反思似乎也體現在您對宜蘭火車站大樹棚架與羅東天棚的空間實作中,能否請您談談這個部分的想法?又如何導出城市空間中的「虛容器」、「附掛」與「維管束」這些完全不同於服務特定功能的空間思考?換句話說,想請您談談,您的空間實踐裡面,是否有某種完全不同的空間哲學與市民關係性的思考底蘊,呈現在您的宜蘭想像中?
■
城市是一個生活及文化的容器。像歐洲市民空間傳統上常從廣場出發,架構起人與人之間交流的一個平台;十八世紀後,在理性建構的邏輯下,才發展出交錯式的棋盤概念。相較之下,台灣是否具有某種公共空間的雛型或哲學?然而這種思考往往是缺乏的,使得執行上,比如都市規劃與維護,變得利益優先與投機,慣常將「空地=金錢」的思考,產生出政府若不帶頭利用這些「空地」就是「無能」發展的推論。其次,就算「發展」,是否一定需要先清空?是否只能是成為商場停車場這類中產階級以上才可能使用的「功能」?有沒有可能是透過創意構想,保留、形成一種可能接納任何市民生活渴望的公共空間?我們常透過搭建夠高的遮雨遮陽棚子,來保留誰都可以進來的「空」,引誘多樣化的使用,假裝是為了販賣農產品、其實也可以舉行示威抗議、或是讓各種被固定角色的居民平時沒事可以來這邊晃晃,有藉口喘一口氣。這種空間在火車站附近尤為合適,等待是最好的理由,不會被貼標籤。第三,普遍物質性的實用主義,常導致台灣對於已經投資的公共建設,為躲過浪費公帑的批評而不易更動,趨勢變了也不改,但偶爾也讓我們能反過來運用這種過度簡化的邏輯,達到「增加城市留白」的想法。
各位用「虛容器」來描述田中央最近的城市行動是一個蠻好的用語,強調它對於「公共」的維護與策略性的物質再利用(也就是易於遷移的特質),前者在共識不確定時先儘量保存綠地、樹林的培育機
會,使這些空間先免於制式的淪為停車場、道場或某些機構購物中心等,看似理所當然但要花錢才能享用的私有化空間,保持是附近居民隨時都可使用的地方,而不是被某些人慢慢「合法」獨佔。
隨著思潮的推移,當居民對於這些空間有了更多自己的想法後,這些「虛容器」──近來較常用耐候性無塗裝的構材──功成身退後仍可以搬到下一個需要再戰的地方,這就是它要易於遷移的理由。另一方面,還有為了保護多樣多層次的生活想像、透過有限的資源來形成的「附掛」系統。「附掛」是一種接納的哲學,例如不絕對敵視汽車,選擇去建構另一個與它重疊共生的系統。宜蘭河津梅棧道附掛慶和車行橋系統的設計就是這麼產生的,很有台灣的真實感,也很節約。這
個系統也跟近來才試著說清楚的城市「維管束」這個概念所引導的行動計畫也有關係。
「維管束」的佈設是一種隱喻,意味著加強從老城中心通達河岸的輸送吸引力﹙通常是有很多障礙跟摩擦,就像植物的水和養份的流動,原始只能很努力均勻的通過很多細胞質﹚。實例來說,像是鄰近宜蘭河旁有幾塊被圍住、低度使用的地,這些無法生氣盎然的封閉土地多少會影響生活能量的傳送及生態的延續,因此我們必須建構一些阻力較小,友善接納的系統、網絡讓生命力得以連續誘發。另一方面,「維管束」也提供一種微觀的想像:「多孔」與「牽引力」。多孔意味著它在空間中有一定的公共性、接納能力,像是屋橋已形成一個特殊的場所,不但具有橋的連通功能,透過設計,居民也可以在裡面佇足休息聊天,甚至是自在的拿出棉被在欄杆上曬。一旁和慶和橋繾綣的津梅棧道,生態的親切空間裡面設有學童可以做功課的小桌椅,家人可以模擬划船好玩的健身器,與河道上行經的船隻幽默呼應,附掛的鞦韆更是大受歡迎。這種「牽引」像是「虹吸現象」,展現一種足以違背地心引力的內在力道,這種抵抗的力量通過一個像維管束這樣的計畫被正視,讓某些思維被禁錮的建設習慣得以慢慢看見不同並走向包容,這也是我們對於整個宜蘭生活的期望,透過每次的新價值的探索,如同開放思想及信心的圍棋佈局。這些反省耕耘的點都互相辯證,最後連通時就會產生更廣泛的視角,也許將來宜蘭城真能成為不只可邊想邊走的都市空間。
問題 從您說的「維管束」到「虹吸現象」,在在都指向都市空間與公共空間的細節與物質材料的構成,才是第一線與民眾身體經驗接觸的空間構造。但是,一方面要跳脫服務特定階層的慣性空間思維,另一方面,似乎更嚴格地要求照顧到多元的底層民眾的不同需求,形成公共空間的「維管束」虹吸狀態,在這兩方面的拉扯之間,您如何透過對細節構造的思維來達成或平衡這些不同層面的複雜要求呢?
■
為了完成這樣不分階級的邀請,就必須在能夠幫助整個輸送過程順暢的關鍵帶狀虛空間上下工夫,這些工夫可能是一些很瑣碎的事情。我們摸索透過什麼材料、細節、可以邀請,開創原有的使用對象與使用方式,這些內容所形成的關係,必須在一開始就被批判考慮,這是一種「關係」,為了讓整件事情可以處在有反省可能的掌控範圍中,每一步都不能輕易放棄。我們必須思考如何運用「虛」來影響、串連其
它事物,公平的使用自由才有可能發生、延展或是被當地的居民保護。例如附掛的棧道和屋橋的系統便是藉由民眾的使用欲求來形成一種過去不存在的新可能,以及對資源分配關係的新思考。更細微的像是針對一些兒童、老人及身心障礙人士使用時的關注,總是能引發新的美學經驗,提供細緻地開放性。使用者真心喜歡,才會長時間把它照顧的很好。也許因為我們總是喜歡對這些細微的機會下足功夫,經過十幾年,似乎我們蓋的房子除了不斷能呼應新時代的使用方式,也很幸運的絕大多數至今都能維護的很好。我們的設計期望並非只從形式出發,而是透過想像,讓人們真正地觸摸、用身體感受這些環境中的風和水等等。
「櫻花陵園」的入口橋及遊客中心一開始只被要求要跨越山谷,到了現場,誰都會覺得山谷有一種「凹」的力量,可以彰顯自然的力量,也可以讓人在通過山谷的過程中沉積、靜下來思考生命的經驗。後續的設計過程中,更增添一隻腳引人入谷,與山水親密互動,也作為面對極端氣候備用的支撐保證;橋體採用的清水混凝土、磨石子的材質在遊客中心的後續工程中因有人長時間駐留,考量山區午後潮濕的環境,想到內部可以混搭溫暖會吸水的磚,並透過不俗套但有熟悉感的民間工法調整來擴大其吸水吸音,並就保暖能力進行調整,而且儘量不用冷氣。這裡面有很多細節、材料的面向都要體貼的研究。
整體而言,維管束所提示的普遍性「關係」也具有好幾種層次。宏觀上像是生產的關係,這是政治經濟的部分。第二個是公共空間本質的思考,也就是市民在這樣的空間裡面如何被鼓勵、被撫慰的問題。第三個部分則是回到最細部物質層面來貫徹,三個面向都要思考如何取得互相的平衡。
「維管束」這一概念,除了上述提及實踐過程中產生的力道與自主生命力,更重要的是如何透過這個有趣平實的描述,在實踐的過程不斷豐富、啟發人人對生活的未來想像,跨階層發揮更大的影響力。不斷有人用德勒茲(G. Deleuze)的「地下根莖」來描述田中央自生的都市行動,不論如何,人人能夠自由才是我們的心願。
問題 田中央對宜蘭的都市空間思考,展現在工作室那張宜蘭全圖與全縣的模型,像是下圍棋一樣,長時間考量、一點一點落子突圍。這個建築或營造的行動模式,很像植物落地之後的自由生長。回到都市空間的閱讀方法和市民對空間的認同過程來看,我們想知道,田中央是如何進行這樣一種多尺度的基地閱讀及地理認同的形構呢?
■
如果說我們的行動裡面除了滲透還有所謂持續的大尺度基地閱讀,一種透過政治、地理、經濟、文化來形成對城市文本閱讀的面向,各位這種感覺可能來自田中央以社區修復為主的路線中,也含有多樣探索,想與基地原居民深層願望相互連結的心願。以羅東天棚的發展當例子來看,大羅東地區約有十萬人,加上做為整個溪南頭則有約二十萬,而這二十萬人有各種層層相疊的心情需要被照顧,包括自在平等的日常生活,也包括想要跟宜蘭一拚高下的企圖心。實際上羅東也的確並非一定要透過宜蘭才能跟國際接軌。走訪仍到處存在的巨大傳統木材廠後,我們在空間流通和尺度、氣度上有了想和老一輩心情共鳴的新思考位置,一方面仍然以婉約的文化生活廊道為起頭,經營小街廓特色仍是主體,同時也透過文教區核心的羅東天棚跟歷史和未來接軌,以水圳、小巷去聯合包括夜市的羅東之心來照映整個溪南地區人們想和外界分享互動的心情,形成貫穿歷史的複合尺度閱讀。在區位選擇上,為了和世界接頭,一般思維會認為在已經有高速公路的東側最方便,但在地人支持我們刻意偏向西南邊,加碼文化經營,關心老城、凝聚不該放棄的浪漫。
另一方面,我們身邊的在地朋友也想在礁溪跟宜蘭中間建立些buffer(緩衝),藉由這些buffer,礁溪跟宜蘭多少可以有些區隔,保住親切的都市尺度。河川水系,是中心也是buffer,具有相當豐富、多樣性的自然生態,保護的同時,在觀光發展上也有相當大的潛力。飯店業者和小型動腦產業如果引入到一旁適當的位置,基於自身的景觀品質,有可能和環保方向一致,且更有能量去保護經營周邊活生生的空間結構,比如以採購當地的農業生產來維持住田園循環系統。宜蘭的水系在地理上共同朝向太平洋上的龜山島,大型帶狀開放空間讓我們不同小鎮的人還能常看見同樣的景物。由於共享著相似的空間結構,自然產生一種獨特的地理認同感,形成所謂的宜蘭大社區。
問題 最近台灣藝術界常常提到布希歐的「關係美學」,好像只要藝術作品中有製造一點互動關係,就可以跟「關係美學」扯上邊。在這方面,是否可以請您從公共空間的形構過程,來提出您與田中央對「關係性空間」歷程的思考,這些公共空間如何從萌發狀態被發明,又如何可能跳脫一般空間由外部置入框架的模式,形成某種創造性或有機性的空間成長狀態呢?
■
建築本身並非單純的藝術品,或許建築只是一個手段,讓我們可以不斷萌發新的生活結構。與居民互動,通常需要長時間並以感同身受的相處來發展比較深入的討論,才可能避免僅只獲得一些俗套的答案。只是問問,往往低估了社區可以啟發內在改造的動力。正面而有創意的互動,本身就有很大的能量,在慢慢凝聚成足夠的能量期間,就已經會開始鬆動定義,回到本質,像火燄一樣燃燒起來,引發許多很深刻、很有趣的新可能。
田中央的工作方式努力保持開放,模型改來改去,讓人感覺好像永無止境。比如說,可以想像博物館的設計人通常不會喜歡民眾在原本的戶外觀景台上違規烤肉,但如果這是我們的設計項目,當有人跟我們提議說民眾已自發烤起肉來時,我們通常會這樣反應:「哈!沒想到這個地方可以烤肉!嗯,那我們來想想要怎麼調整、讓大家可以烤得更有風情……」總覺得公共事務的設計可能是不該做完的,不應只單純地按照預算、規劃時程結案。這也反映出這個時代對空間的思考與實踐:與其說笨到以為能事先想好,不如說更需要珍惜在實踐中隱隱約約的體會。假如只執著於某種特定的「目標」和「流程」,最終將導致反應力固著或重複不前,這都是我們這一群朋友想「抵抗」的。
所以田中央這邊什麼可能的事都有機會發生。裡面有各式各樣的生存探索,有人經營網路生活、兼營民宿、室內設計、玩出版、搞劇場燈光、組樂團,也有夥伴在寫小說、弄咖啡,很多專業能力的交互支援就是透過這樣的互動練習,而且自然成形,就連工作的安排,朋友也會將心比心、互相支援,讓每一個同事有機會優先選擇還沒有接觸過的環節,來獲得第一次的經驗歷練。這種不以效率干涉、甚至刻意放鬆的運作方式,同事們的默契在於:讓每一個人都可以體驗自由自在的生活,相信自己重要,相信自己所要過、要怎麼過日子,有機會是由自己決定。既獨立又合作,萬一田中央掛了,早已有能力創意聯合再出發,不必忍耐進入些大家不認同的體制。
問題 最後,可否用一句話來說明您對空間幸福感的界定,以及良好的空間營造者的核心狀態?
■
一個空間是否在二十年、三十年後仍能帶來感動,取決於有沒有能力和周遭的自然、山水環境或是文化、族群心平氣和的對話,以及前仆後繼年輕的操盤者、經營者、修改者是否擁有強悍的靈魂。情感性的真實聯繫,是真正維持住一個空間的特性與幸福感的基礎,而不是單純物質性的替換堆積。我覺得「建築的孕育」本身很像胎教,幸福感會浸淫、茁壯。當我們多與一些開放快樂的人一起共事,這種信任就能夠超越所經過的磨練與傷痛,創造出令人能感染到生命力的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