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像鄒之屋:記憶/技藝重建術

Image of Hʉfʉ: the Reconstruction of Memory and Craftsmanship

文——陳冠彰

《藝術觀點ACT》84期,2021年1月出版

有著火與煙:活著的房子

與鄒族傳統屋的相遇始於對曾文溪的認識。2020年上半年度,臺南藝術大學龔卓軍老師提到當時在思考如何認識「曾文溪」這條河流。我們有許多機會接觸與參與曾文溪中、下游的曲流、蜈蚣陣、拜溪墘、送王船,因此把曾文溪跟「臺南母親之河」這樣的論述放在一起。但嘉義縣曾文水庫以上的曾文溪流域較少在討論中出現,似乎忘了曾文溪發源於嘉義縣阿里山鄉。為了回應如何思考全長138.5公里、流域面積1176.7平方公里的曾文溪,龔老師提出「尋找曾文溪的一千個名字」的計畫,所有參與計畫人員都被拋向流域各點進行細部認識,並從上游的源頭開始踏查。團隊透過茶山獵人巴蘇雅.亞古曼(Basuya Yakumangana)的引介,認識了達邦獵人安孝明(Mo’o Yasiyungu),並約好踏查時間。第一次踏查是2020年5月9日、10日兩天,踏查地點為iskiana──熊鷹之地。

當日下午拖著大腿的乳酸,緩步於產業道路上,遠端夥伴喚著「從產業道路切上竹林」,那是一個上切的陡坡(對於過胖的我,下坡以外的地形都是「陡」坡)。拄著登山杖左轉準備爬上坡,抬起右腳的瞬間大腿內側似欲折斷的竹材,那是即將抽筋的前一秒,我不敢多出力,慢慢讓大腿的力量流洩而空,沿著移動抬升的路線倒退,靜待乳酸散去。
抵達營地時巴蘇雅已開始生火(soupuzu)準備餐點,雙腿微抖的我只能癱坐在石板上望著從火爐旁飄上的煙,炊煙流動的光影瀰漫於工寮的屋頂下方,溢出後緩入黑夜中,說是光影的流動,倒不如說山區的黯夜已淌流入內,黯黑不均地漫流著。眼睛因煙而淚流不止,走到工寮外呼吸新鮮空氣,回望工寮看到流光的白煙蓄積在屋頂下,想到安孝明大哥曾介紹幾種不同型態的房子:emo no pesia、hnou(家屋)。在hʉfʉ時他詢問大家:「為什麼肉要掛起來置放於烤架與屋頂間的空間?」安孝明大哥提及阿里山地區年降雨量三千毫米,整個地區濕漉漉的,屋子常充滿濕氣,因此屋頂必須完全密閉,房子的火必須終年不息,乾燥的熱空氣就會蓄積在屋頂下方的空間,東西放在上面就不會壞掉。早年山羌尚是禁獵的時候,火堆上的樑柱空蕩蕩一片,現在hʉfʉ內部已被安孝明大哥懸掛著山豬、山羌、山羊的腿肉。巴蘇雅則是補充,以前的小孩要是想吃零食,就爬上烤架上方的空間找。
回到今晚休憩點的工寮,雖然不若傳統的hʉfʉ般的建築結構,但透過流淌的白煙,獵人描述童年時爬上烘烤架拿取乾燥獵肉的記憶空間顯化成形。「房子要有火、要有煙,才是一個活著的房子。沒有火的房子正如沒有氣息的人體,是沒有生命的。」──2020.05.09曾文溪源頭踏查日記。

如果有煙跟火的屋子才是「活著的房子」,我們該如何思考日本學者瀨川孝吉(Segawa Kohkichi)在1930年代前後來台灣,在鄒族部落拍攝到達邦社peogsi(部落領袖)的傳統屋?這一本跨越近百年的攝影集,後來成為安孝明及導演莊榮華記憶與技藝重建時的「映像」參考。透過他們兩位的文化實踐讓房子再度呼吸了起來,或許文化記憶的體溫,來自於會呼吸的房子。

傳統家屋/技藝的重建

訪談中安孝明提到在他二十幾歲剛退伍時,阿里山鄉鄉長想蓋鄒族的「文化中心」展示鄒族文物。當時部落的人都在討論「應該要蓋出什麼樣的建築體?」、「鄒族的傳統屋是什麼?」、「鄒族的文化是什麼?」。安孝明描述他小時候住竹屋,記憶中是把整根麻竹壓成平面,然後整個攤平當成牆壁,屋頂先鋪上竹子、再蓋上黑色的油紙防止漏雨,但是久了還是會滲水,而且遇上颱風就需要拿重物壓著避免油紙飛走,室內則是填土防止夏天雨水堆積。所以開始在追溯傳統建築時,他以為竹屋就是鄒族傳統家屋,但後來才發現竹屋是跟客家人學習後蓋成,因此安孝明年輕時一直在尋找鄒族傳統屋的樣貌。

在當代因為生活型態以及家族關係的改變,建築材料的選擇改成水泥。使用水泥蓋好的建物,其建築時間仿若停止不再有變化,給人堅固恆久不變之感。但水泥建築的內部無法穿透,人們無法得知內部鋼筋鏽蝕失去強度。水泥建築也無法像自然素材搭建的房子,在建物毀損時可以單獨地抽換建材。因此水泥建物有種「建好了便不可逆」的時間運行感,單向的邁向衰亡;但使用自然素材的建物每幾年便必須修繕以延長建物壽命,而建物的壽命跟家族是否還有能力聚集社會網絡中的人力,在特殊時間進行修繕有關。水泥將所有差異的場所全都均值化,使用自然素材的房子卻可藉修繕,展現材料跟地方的「關係」,鄒族的傳統屋或是kuba,即是後者的彰顯。

1994年達邦社的kuba進行修繕工程,修繕前必須將人力分組以匯集材料。安孝明當時負責找木材,另一組找可以當柱子的大木材,比較細的木材則是在達邦砍公共造林使用。由於材料取得會從固定幾個地方得到,因此安孝明提到有個地點是以前專門「取木材的地方」,鄒語中稱其為yai-i’iya,因為yai在鄒語中是「拿取」、i’iya是「木板」。安孝明處理黃藤的技術也是在那次修繕備料中學到。拿黃藤非常費工,因為黃藤有很多倒勾纏掛在樹上,費盡力氣才能拉下一條,之後還要剖開、陰乾。剖黃藤也是很技術性的工事,如果沒有主動去學很難學會。剛開始練習剖黃藤時不知用力要訣,手雖然費力地扣住黃藤,但身體、刀子跟著黃藤一起扭動,費了很大的勁還是無法俐落將其去皮、剖半。

安孝明事後回想許多處理材料的經驗是1994年與族人一起蓋kuba時學到,或許部落裡的每個人都是不同記憶/技藝的傳承者,而技藝的學習有時是從公眾事務的參與開始。安孝明參與kuba修繕的經驗讓他對於自然素材的使用,有著更深層的認識,但他依舊對於傳統家屋的樣貌感到困惑。

一直到1996年安孝明的父親過世,他的大哥整理父親遺物時,翻到一張日本人畫的鄒族傳統家屋建築結構圖。安孝明提及拿到日人建築圖的當下,好像有人對著他說明建築結構,先前不明的架構開始在腦海成形,家屋的大結構近乎完備。在查閱相關資料、並跟安孝明確認後,我們得知那張圖是千千岩助太郎(Chijiiwa Suketaro)在1937年發表在《台灣建築會》中〈臺灣高砂族住家の研究〉一文中的配圖,分別是「達邦社房屋斷面圖」以及「達邦社的住家平面圖」。建築細節則是透過安孝明的姑婆口頭補充而來。安孝明姑婆年歲跟他有些差距,因此小時候有在傳統屋生活的經驗。透過姑婆的記憶,安孝明得以把房子的樣貌拼湊出來,但因為建築多為男人所蓋,姑婆沒有深入參與到可以解說建築工法、結構,因此也不清楚。直到後來安孝明看到《瀨川孝吉台灣原住民族影像誌(鄒族篇)》,他才發現自己一直苦尋不到的建築工法細節。這些細節竟透過攝影集保留了近八十年,並在八十年後得以作為重新復建傳統屋的重要參照。雖然當時已有信心蓋出一棟傳統建築但是苦無經費,因此這個想法在腦海中保留許多年。

2009年莫拉克風災之後,林百里先生在其擔任董事長的基金會中拋出一個問題,他說:「我以前都跟國外合作或是協助國外的偏鄉地區,但現在為什麼我們都不回來面對台灣。」所以他後來就請一位員工在台灣尋訪需要協助的地方。恰巧那位員工的父親曾在阿里山當過兩年校長,因此她跟爸爸來過達邦。剛接到任務時,她直接聯想到阿里山的達邦部落,並透過村人介紹認識了安孝明。那時候安孝明已經蓋了一個獵寮(teova),她端詳著那個獵寮並希望安孝明可以把獵寮放大十倍,同時聽取安孝明腦海中對於傳統家屋的想法。就在那位女士回去跟基金會執行長報告後不久,基金會便組團來台灣跟安孝明碰面討論如何動工。當時候安孝明除了準備草稿之外,也準備了瀨川孝吉攝影集中的照片跟他們討論細節以及未來規畫。基金會結束訪談後不到一個月,兩萬塊美金(台幣約五十八萬)就匯進安孝明戶頭,於是安孝明便開始動手建造傳統家屋。

第一棟hʉfʉ的位置,是以前安家人住的地方。除了在祖父居所的原地重新搭建作為紀念外,更是以建屋作為銜接過去與當代的一種行動。傳統上鄒族人在傳統屋生活,這個屋子會產生如打獵、農耕、祭祀、喪葬禮儀等活動。再者,傳統屋建材皆是取自於自然,所以必須了解植物何時採收、如何使用。一棟傳統屋是透過綿密的文化行動所結構而成,因此安孝明會把學校的孩子帶來傳統屋。因為他認為在學校教室裡教授的文化,無法讓孩子的身體觸碰、參與,他們的文化感知力會逐漸消逝。但當他們看到物件並實際參與活動時,他們的文化感知力才會慢慢累積。

影像家屋/記憶的重建

認識安孝明的鄒之屋後,透過龔卓軍老師得知莊榮華導演跟阿里山國家風景區管理處(以下稱阿管處)合作拍攝影片《鄒之屋》,試圖重現1930年代的鄒族文化。莊榮華導演提到達邦當時要蓋新的家屋,阿管處找莊榮華記錄建造過程,莊榮華認為kuba重修已有完整紀錄片,家屋的建造工法不比kuba複雜、已有的過程也沒有必要重拍,因此向阿管處的處長提議藉由參照《瀨川孝吉台灣原住民族影像誌(鄒族篇)》的書籍,重現1930代的鄒族文化。那時莊榮華在思考「拍片能不能是一種行動參與?」、「是不是有一種影像,可以供未來推廣族語教育、傳統教育時使用?」因此他邀請安孝明擔任《鄒之屋》的製片指導,並把影片費用撥一部分給安孝明,讓他充實傳統屋的硬體,例如獸骨架、小米倉以及整理傳統屋的屋頂等等。

導演莊榮華提到,當代部落的孩子因為求學或是父母工作的關係,很多人很小就離開部落到都市生活,而鄒族部落之前因八八風災,使部分居民從山上搬進山下的永久屋(逐鹿部落)。他們離嘉義市的距離比部落還要近,因此生活狀態會慢慢改變,補習班、安親班取代了山徑與溪水。若是從原鄉爺爺奶奶的視角看,他們遇到部落的年輕人或自己的孫子時,有時也會感嘆:雖然是我們的孩子,可是生活的狀態、關注的事物、使用的語言,都有了差異。

《鄒之屋》影片一開始是兩個運動路徑的交會,分別是一輛紅色機車穿梭在村落的產業道路,以及一位小男孩乘坐在運行的阿里山火車中。透過火車上的廣播得知,兩個運動路徑將於奮起湖站交會。後看到小男孩的母親跟騎機車出現的男人說:「爸爸,Pasuya這幾天就麻煩你照顧了。」隨後小男孩坐上爺爺的機車前往部落。

影片中爺爺帶著孫子走到傳統屋說:「我的爺爺小時候就是住在這種房子,他常常跟我講他小時候的故事。」說完鏡頭便從傳統屋的門口轉向家屋內的柱子與火塘。隨著鏡頭的移入,影像的畫外音改為鄒語,屋裡的人影一一浮現,影像來到1930年代某戶人家的傳統屋內,有正在揉皮的族人、火塘前烹煮的獵人以及好動爬上屋子大柱的小孩。

首段影像莊榮華以「香蕉糯米糕」( poacnʉmʉ ) 串起了小米的種植、香蕉的處理、小米神的信仰與神話。莊榮華拿著瀨川孝吉的民族誌影像中詳細記錄「香蕉糯米糕」製作過程的十九張圖,詢問耆老製作流程。雖然說味覺難以被影像再現,但為了讓《鄒之屋》進入1930年代的氛圍,莊榮華從食物的處理進行影像鄒之屋的構成:透過將生香蕉削皮、清洗黏液、泡水、最後煮香蕉及糯米煮熟後搗在一起, 讓參與演出的族人被傳統食物「香蕉糯米糕」的香氣帶回1930年代的現場。

影片另外一條重要的敘事軸線是鄒族的「神話與信仰」。莊榮華特別提到在日本人來之前,鄒族傳統家屋跟神靈的關係很緊密。例如東方是狩獵神,西方是小米女神;也由於有祖先、小米神、狩獵神等各種神靈居於屋內,因此長輩會說在屋裡不可大聲喧嘩,亦鮮少在家大聲打罵小孩。另外,早年鄒族人將死者大體以「屈肢葬」(將屍體置於跪姿,用藤把身體固定)埋在傳統屋內靠後半部的正門下方,當家屋底下埋滿先人就會搬家。在參觀安孝明的傳統屋時,我們來到屋子後半部分。當他提到過世祖先就是埋在腳下這個位置時,全部的人都呈現肅穆敬畏之情,直到數秒後安孝明說:「但那是日治之前,日治之後日本人要求將過世的祖先安葬在部落外圍的墓地,不得埋於家中。」傳統屋內的祭祀空間因此被移到屋外,那也是人、神、靈開始逐漸分離之始。

銜接/打開身分的邊界

若拍攝可以作為一種行動,演員的服飾製作反應了導演對於拍攝行動的思考。影片內的服飾全部重製,衣服委託了部落工藝師製作,導演在顏色與造型上跟工藝師來回多次討論,思考自然染色跟目前人工色料差異,試圖找到接近過去衣服的形制。在談及當代的服飾變化時,莊榮華提到「文化」並非是一味地返古,而是希望透過當代材料去重製過去的文物、食物,在靠近的過程時,拉出一條過去與當代的路徑,透過這樣的回溯去理解路徑的兩端。影片觀者不一定可以讀到服飾重製的用心,但有參與《鄒之屋》影片的演員願意以演員費交換自己演出的傳統服,並且就穿著那件族服去參與今年戰祭,引發很多族人的興趣,甚至有長輩說它看起來像是祖先的衣服。對於演員來說,演出是把當下拉回到1930年代,但透過影像的提示與服飾重製,影片外開展的是一條從當代閱讀1930年代檔案的路徑。

相同於影像作品《鄒之屋》,安孝明藉由瀨川孝吉、千千岩助太郎這兩位研究者重建已被忘卻的「傳統屋」作為教育空間,這幾年下來有學校社團、公司行號來這裡一起上課。或許安孝明重建的不僅僅是傳統屋,其重新建立的更是人與人關係的連結以及不同文化交會的現場。訪談時詢問到安孝明最近的計畫,他提到希望可以找時間及人手來翻修傳統屋。原本他希望族人一起參與、執行,但是很多族人因為工作或是求學因素,難以長期待在部落,因此安孝明也改變了想法,他希望非鄒族的朋友加入,因為文化的保存及認識,並不僅限於族人,有時應擴大讓不同族群文化的朋友來認識,讓社會各種群體有更動態、更親近的交流。在互相認識的狀態下,彼此的文化得以有更好的討論以及傳承的方式,這也是安孝明重建傳統鄒之屋以及莊榮華導演拍攝《鄒之屋》所欲實踐的目標──銜接山下的小孩與山上的爺爺、銜接當下與1930年代的文化樣貌、開放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來鄒之屋學習鄒的文化。


陳冠彰
藝術家、文化研究者。現為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生。著重思考「合作式生產」,2009年起與西拉雅尪姨合作,開啟文化考究與故事採集之路,並從中觸碰到語言散佚與多語翻譯的「島語」敘事,近年關注被排除於原住民身分的平埔族群,如何透過信仰及祭典運作集結重建族群的自我認同。作品以檔案書寫、影像、裝置等表現形式,呈現文化考掘的思考與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