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Hamo下山與水稻上山之間──曾文溪上游踏溯筆記

The Descending of Hamo and the Paddy’s Encroaching on the Mountains ─ Upstream Tracing Notes of Zeng-wen River

文——黃瀞瑩

《藝術觀點ACT》84期,2021年1月出版

有一個地名叫做kakaemutu,那是神打仗的處所。在那個地方的天空上,有時會出現棉花一樣的雲朵,擺出陣式,相互包圍,就在溪谷的旁邊。如果在天色昏暗時,還可能看到火光。在巫師眼中會看到人形在互鬥。神打仗的時間多半是在山芙蓉開花的時候,那也是傳統鄒族的鬼月。 註1

從2020年5月至9月,我們跟隨達邦部落的安孝明(Mo’o Yasiyungu)、里佳部落的楊啟川與茶山部落的巴蘇雅.亞古曼(Basuya Yakumangana),探溯了曾文溪上游的溪流──伊斯基亞那溪(iskiana)、烏奇哈溪(nia’ucna)與普亞汝溪(takupuyanʉ),以及未曾在官方地圖上被標示出名字的野溪。在這三次較為深入溯源的行動中,我們上山、探路、走過大小崩壁、紮營野宿,並在夜晚的火堆旁攤開地圖,請獵人盡其可能地為我們喚回如今可能僅存於識路者腦中的野溪及其相關地域的鄒之名。

被逐一喚出的地名仿若探照的火光,從溪流開始的故事線頭,逐漸往山谷、峭壁、森林、聚落蔓延,為我們照亮了滿佈在獵徑與溪床兩側,已積累了數百年的鄒之敘事。這些沿著溪流山谷脈狀延伸的神話、遷徙路徑、記憶中的場景,搖晃著我們原有的時空認知,也讓我們這些很容易被蟲子叮咬就紅腫破皮的「皮膚不好的人」(鄒語為toaho’ho,亦是漢人的意思),除了留下坑坑疤疤的結痂,亦像是掉落進溪水中那樣,漂流到未曾預期之處。

鄒之水

曾文溪是沒有一個特定的名字的,最初,這件事本身就成為不小的震撼。這條橫貫嘉南平原的溪流為什麼沒有名字呢?原來,當河流不是界域或分割區塊的線段,河流不被認知為線性的時候,它就不會有一個單一的名字。鄒族只有三條溪流有名字──yamasiyana(楠梓仙溪)、fozucichumu(荖濃溪)、himeucichumu(濁水溪),這三條溪流劃出了鄒族的界域。但曾文溪本身沒有特定的名字(被稱為va’hʉ〔大溪〕、c’oeha〔大河〕),因為她遍佈於鄒族的地域內。而在氏族獵場(hupa)的分配下,曾文溪的不同段落及其支流的鄒名,被劃歸於不同的獵場之名下。

鄒的地域是由各氏族的獵場層疊而成,站在局部的角度去看,這是一條沒有名字卻可以一直被感知到的河流。我暗自揣想,也許之所以不需要特別去命名她,是因為她早已先驗地存在在那裡,就跟作為整體的天空一樣(如同鄒語裡沒有「生態」這兩個字,因為並沒有外於生態的其他狀態)。鄒族與河流關係中的「整體性」也呈現在其分段歸屬卻深層共享的制度上。在過去的傳統中,雖然曾文溪是由部落分段給氏族享有與管理,小溪與山溝歸屬於獵場,但在特定時刻裡,會是取消劃分重歸整體的共享型態,特別是在颱風過後。由於颱風挾帶大量土石,造成河相的局部改變,因此在颱風過後的一段時間裡,河流的分段歸屬會被打破,等待水中生態的復甦,爾後在新的情態上進行分配。

鄒語稱水為chumu。作為一種重要的關係性介質,在ma’cacei的夢占卜儀式中,行儀式的長老會取水作為與超自然神靈溝通的媒介,若是帶有吉兆的夢,長老會將水喝下表示接納,若是帶有兇兆的夢,長老則將水倒去,表示拒絕噩運。小米播種儀式中,族人先會至溪河邊取水準備祈福儀式。而過去在氏族及部落之間的合作或結盟儀式裡,也常以是否接受對方提供的飲水作為重要的判準。 註2 水與鄒人的關係,深入內裡,讓水流經身體(內部),意味著與某種力量之間的協調、時間節點的重新定位,或是關係性的締結。而除了象徵層次的意義,在獵人帶路的過程中,貼合著水的記憶、技藝與笑語,也時常泊泊湧出,彼此交織。

我們在爵爵斯(co’co’sʉ)溪裡,停留了大約20分鐘,被高聳的黃藤、粗壯如大腿的竹子與各種蕨類圍繞著,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懾。這是一塊活著的水源地,我腦中只剩下這句話。在爵爵斯溪畔,有一棵根部半浸入水中的巨大茄苳樹,茄苳是水源地之樹。楊大哥在樹幹凹處放入一塊石片,調皮的說,他要養蜜蜂。 註3

安孝明說,他那身高並不高的表叔,有次協助捕撈一條大鰻魚,表叔走進水裡,但深潭的水淹過他的身高,水面上只見兩隻手抓著一條鰻魚緩慢橫移,時隔數十年,那畫面依舊充滿奇幻的感染力。楊啟川在我們夜宿爵爵斯舊社時,因為太亮的月光而睡不著,晚間獨自一人離開營地,然後在隔天的早餐裡為我們加菜了許多溪蝦(可惜晨起昏沉的我,只忙著吞嚥蝦粥,忘了問楊大哥是如何撈捕蝦子)。在帶領我們溯溪而上的過程中,巴蘇雅不僅射到了好幾條「真正的魚」(在鄒族的敘事裡,溪哥〔poi〕是蜥蜴的後代,石濱魚〔ciou〕是雨傘節的後代,只有鯝魚才是真正的魚,鄒語名為yoskʉaʉ’lʉ),也分享了名為tohi’u的草束捕魚法:把芒草一束置入河中,隔一晚後再將草束快速撈起丟到岸上,藏身在草束裡的蝦子會紛紛彈起(也許那就是我在爵爵斯的早晨來不及揭開的謎底)。

Hamo下山

t’uhana,是心臟之地。那裡是一個有瀑布的峭壁,在還有很多神鬼的時代,在那附近會聽到羊的嘆氣聲。 註4

鄒族的Hamo神話,即是與大量的水及因水而成的地形深度交纏的故事。最初,因為巨型的鰻魚堵塞了河流,洪水淹沒大地,鄒族人避逃至玉山山頂,後來一隻巨蟹以螯夾了鰻魚的肚臍,鰻魚受痛翻身,水從縫隙中流出,大地因此重新現身。洪水退去之後,順沿著Hamo的腳印,鄒族人建立了部落。這位巨神的足印,曾經踏在特富野、達邦後山、現今石桌近郊,構成了平坦的河階地形,本來山谷一路延伸至海,也被Hamo一腳踏平,山崩填谷,成為現今的嘉南平原。而Hamo行走的路線,從東至西、由高山至平地,即是台灣西半部河川最主要的走勢。

Hamo神話看似距今遙遠,但是在數次隨獵人而行的路程中,持續感受到那股在神話中瀰漫的大尺幅變動力量,仍舊以幽微的形式潛藏在此時此地。由於阿里山山脈屬於覆瓦狀斷層結構,地質多為砂岩、頁岩與砂頁岩互層,未完全膠結的岩石形成了敏感易變的地質區域。在溪流日復一日的下切作用中,山脈成為深谷,直到某次巨大風雨與水流帶來土石,短時間內將河道巨幅拓寬填平,然後溪流再重複其下切的力量。在雨水、植被、河流與地心引力的交互作用下,構成了散落在山區、持續增生或崩毀的河階地形。這些座落在曾文溪上游及其支流流域的台地與河階平台,即是鄒族聚落的主要所在地。

也因此,在平台的外緣,在森林與河流之間,始終存在著一道呈點狀分布的灰色變異線。在河流的下切力量與山崩、土石流的堆積力量之間,是一片片裸露著土壤石礫的敏感變動區。在風雨或地震中崩落的土石,會順著溪水下行,然後堆積在地勢平緩的區域。換句話說,在Hamo行過大地之後,山體本身,仍舊以一種瞬間變形或緩慢滑移的狀態,持續地沿著千年前的路徑在走。在暫時性的平衡中,在自然所賦予的生存條件裡,構成了鄒族傳統生活的主要經緯。

以前有一條舊路是從pipiho走到mhocniana,再到c’oc’osʉ,piho是咬人貓的意思。 註5

2020年7月4日,我們在名為mhocniana的峭壁上卸下背包休息,那是一條寬約1.5公尺的岩質小徑,帶路的楊啟川大哥說,以前這條橫越峭壁的小徑是更窄的,只有僅供踏腳的突出小平台,但他的父親卻曾經背著山豬,走過那條只有踏腳點的路。2020年9月20日,巴蘇雅帶我們溯溪而上,從中午的艷陽至臨暗時分的雨點中,我們一行人翻越了臨溪峭壁與巨大石塊,只覺得那是山羊走的路,而這是巴蘇雅及其友人慣常在黑夜中穿行的射魚獵徑。甚至,在安大哥所描述的三次瀕死經驗中,有兩次都與崩壁地形有關。穿行在崩壁、峭壁或斜坡所構成的敏感地質區上,原是鄒族獵人習以為常的日常景觀。

在安孝明、楊啟川與巴蘇雅的敘述裡,鄒族地名有不少是以植物為名(有時以第一音節重複發音而成複數型態)。阿里山鄒族人自稱為yata psoseongana,即是居住在很多松樹之地的人。beibeiyahngʉ,有許多烏皮九芎木之地;yai-i’iya,拿取木材的地方,亦是有很多牛樟木之地;c’oc’osʉ,多樟樹之地;yoiana,一種很堅硬的樹;kamaeyana,有番石榴之地;pngiana,杵之地,有許多適合製作杵的木頭的地方;kakaemutu,多青剛櫟之地;lalauya,楓香之地。如同在《給親愛的孩子》紀錄片中,陳玉峰說:「只要有崩塌,小溪澗,或者這種山坡地崩塌下來,那種地方也就是紅檜小苗急速生長的地方。」依傍著曾文溪及其支流,曾經是這些自然成群聚狀態的多樣化海拔原生樹種,在這片灰色的敏感變異區裡,攀附著陡峭起伏的岩壁或溪谷,緩慢擴張成森林。

水稻上山

指著我們眼前下方這片綠色的坡地,安孝明說:「以前這裡都是稻田啊。」
在遍佈月桃葉的爵爵斯舊社平坦地上,楊大哥說:「papai是水田的意思,這裡以前也有水田。」 註6

自1930年開始,曾文溪中下游兩側開始構築河堤(現今曾文溪河堤的寬度,即是日治時期政府所訂定),圍繞著這條溪水的築堤工程時至今日仍在延續。 註7 1930年,座落於曾文溪中游的烏山頭水庫與嘉南大圳完工,由水圳提供的灌溉系統遍布嘉南平原,讓曾經的莽原與旱田成為盛產稻米之地。伴隨著日本政府殖產政策對於山區資源的控管與開發,定耕型態的稻米,也在此時進入鄒族的領域。以往部落的主要食物來源為鵲豆、樹豆、小米、旱稻、芭蕉、地瓜等作物, 註8 順應著季節性的降雨變化,以輪作方式種植在天然的坡地上。但由於種植水稻需要穩定的水源供應,在日本政府的介入下,部落族人亦開始挖掘梯田與灌溉渠道。種滿水稻的梯田,自此開始在鄒族領域的河階地上出現。

部落所遭逢的現代化衝擊,不僅僅只是貨幣的使用,而是一連串對於河流、土地及相應而成的生活型態的全面治理。國民政府來台後,部落內部的「產業」與外部的產銷系統更進一步接軌,特別是在1960年代,高經濟作物開始在山區推廣。為了輸送作物,省道、縣道與產業道路亦開始大量開通。在阿里山山區,重要的經濟作物從竹筍、山葵、木耳、香菇、高麗菜、茶葉,直至近年的咖啡與愛玉。為了讓單一作物擁有較大的栽種面積,山坡上原生樹種的根系與石塊皆被剷除。在較多的人為擾動下,河階與山坡地的崩塌現象開始加速。

另一方面,為供應嘉南平原與部分高屏地區的農業、民生與工業用水,座落於曾文溪上游的曾文水庫,於1967年開始興建,並於1973年完工。作為全台最大的水庫,曾文溪的「供水量佔總流量的比例」是全台最高的河流,為日治時期之後大致底定的嘉南平原之經濟與生活型態,提供了持續運作的條件。為了延長曾文水庫的使用期限,攔砂壩、固床工、護坡等工程,開始遍佈曾文溪上游及其相關支流。原屬自然現象的崩塌,為預防水庫淤砂而陸續興建的攔砂壩,更進一步加劇了崩塌的現象。如同浦忠成所描述:

壩體攔住了土石,但越來越多土石堆積,無法往下移動的土石向河岸兩邊推擠,讓溪床越來越寬,平常水流潛入土石遍佈的河床。乍看是毫無生機的乾溪,但一逢大雨,水勢立即湧過鋪蓋的土石,並向兩側山壁沖刷,造成崩塌,土石再擠壓溪岸,坍方交互產生。 註9

在山坡地開發、河流整治工程與極端氣候(莫拉克風災)的綜合影響下,以往深潭處處、猴子可以透過兩岸之間相接的樹梢而渡河、遠遠即可見魚肚翻動反白波光的曾文溪上游景象,現已消失(也因此,在踏溯溪流的部分路途上,有時我們是在滿佈灰白礫石的河床上,聽著獵人從記憶中提取的水之華)。水庫作為一種穩定日常生活的維穩裝置,這三次的獵人帶路不僅讓我們接近了溪水的源頭,也讓我們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這個巨大裝置(以及百年來有關河流的國家級治理)的影子深處。

結語:獵徑上的一夜

獵人並沒有被跟隨者的目光所影響,獵人只發了一槍,沉著而有把握的一槍。我在那瞬間想起獵人分享的故事,鄒族的善獵者在描述那些與獵物對抗的情節時,往往會把最激烈的部分用很簡單的字句帶過。這裡面好像有一種會隨著獵技逐漸成熟起來的獵性。我背著巴蘇雅獵捕到的山羌走了一段路,停止呼吸的小山羌解出最後的尿液,不知為何身體就想要那樣貼著剩餘的體溫。下山之後,我聽見一個未經考究的說法,有人說對南美洲的原住民來說,那些活在山林裡的動物,都是曾經的祖先的化身,祖先以新的生命形式繼續餵養著後來的人。我不確定這個說法的真實性,但這個說法讓我明白一些事,如果這樣的世界觀是存在的,我們或許就不會用分割與私有化的方式去對待溪流、土地以及其上的一切,因為這裡從來都不只有現時、現世而已。 註10

安孝明說,一個獵人必然胸懷著整個獵場,那是一層一層被捲動連帶的知覺與意識,狩獵行為僅是其中可見的微小局部。在這些捲動連帶的意識開展過程中,原本屬人的位置,不得不變換成動物的位置、植物的位置、水的位置與另一種時間尺幅的位置,而這些交錯的位置構成了獵人在獵徑上的身形、姿態與作為。這是一種沉默而只能用身體交換的知識,也是這三次以曾文溪為名的行動必須要透過獵人為我們帶路的原因。

沿著84快速道路往烏山頭水庫的方向,有段路會貼著曾文溪逆流而上,7月的某天下午,我在這條路上往南藝方向急馳。我不確定是否因為大量的水氣蒸發所產生的微氣候,讓水庫所在地的上方,囤積著一片濃厚滾動的烏雲,不時閃動雷光,那時,我便想起安孝明說的「神打仗的處所」。作為從出生至今大部分喝的水都來自某座水庫之人,百年來國家對於河川的大型調控與治理,已經遍佈深入於我的身體內裡。如果說,這幾趟的獵人帶路,讓我們瞥見了在國家層級的治理型態與現代化水利設施所維穩的日常空間之外,曾經存在於鄒族的一種與河流的「整體性」關係及分享形式──「從象徵層次到肉身記憶的循環,以及一次又一次重新回到時刻變換其力量與形態的河流現場」,那麼,對我而言,去看見那個神打仗的處所,去經驗這個力量及其伴隨而來的不穩定與衝突性,彷彿才正要發生。


註釋

1. 摘自〈20200509-10安孝明採訪紀錄〉。

2. 本段落有關鄒族儀式中的水的角色,主要參考浦忠勇,〈河川公共性的轉化:曾文溪上游治理的人文反思〉,《台灣原住民研究論叢》,第12期,2012,頁93-182。

3. 摘自筆者田野筆記。

4. 摘自〈20200509-10安孝明採訪紀錄〉。

5. 摘自〈20200704楊啟川採訪紀錄〉。

6. 摘自〈20201007安孝明採訪紀錄〉、〈20200704楊啟川採訪紀錄〉。

7. 參見〈河海堤概況〉,《水利署第六河川局》,https://www.wra06.gov.tw/12390/12391/12483/16816/16819/,2020年10月22日瀏覽。

8. 浦忠成,〈原住民族土地種樹的思考〉,《再燃庫巴之火:多元視角思考島嶼的弱勢與原住民族群》,山海文化雜誌社,2017,頁170-171。

9. 浦忠成,〈正視曾文溪攔砂壩問題〉,《苦勞網》,https://www.coolloud.org.tw/node/47270,2020年10月22日瀏覽。

10. 摘自筆者田野筆記。


黃瀞瑩
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生。長期關注現╱當代原住民藝術與相關參與性實踐計畫,2005年開始參與高美館南島當代藝術計畫人物特寫採訪專欄至今,文章並收錄於《島嶼跫音:臺灣南島當代藝術側記》。曾策劃展覽:「存在物與思辯:微不足道就只是輕淺薄皮」、「井底計畫2:autofree」、「再現原始:原民╱原始藝術再現系統的探討」、「都蘭印象(協同策展)」、「微分影像」。文章散見於《藝術認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