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台的話│水痕裡,我們觀看螞蟻

We Have Seen Ants Through The Water

文——呂佳機

《藝術觀點ACT》78期,2019年7月出版

夏天逐漸變得不那麼熱,一個季節就要過去,在皮膚的衰亡裡,事物失去它們清晰的影子。

走在路上的時候,百無聊賴的心允許著觀看的最大可能。我想著每天行經的物景——霓閃看板、公園的石桌與圍棋、搶路隊旗的小學生、雷陣雨、賣藝的街頭藝人⋯⋯,如果那些事物被裝填到景框、櫥窗,或者一支筆桿下,它們的存在似乎就投向了另一層時間與空間的縱深。

在論波特萊爾的幾個子題之際,班雅明提到:「普魯斯特抱怨他的意向性記憶(印象)呈現給他的威尼斯意象貧乏且缺乏深度,這恰恰是『威尼斯』這個詞本身使得意象的內蘊在他看來枯燥乏味得像照片陳列。」而在這個引文之後,他的題旨才浮顯:「如果從非意向記憶中出現的意象,它的超凡特徵在於其靈暈,那麼照片就是用在『使這種靈暈消失』上的。」雖然文學與影像的關係,和語言與影像的關係,彼此不可同一而語,它們卻都馳走在一張語言遊戲的網上。文字是引起意義的符咒,在邏各斯、影像,與理型的縫隙尚未擴大之際,它們也是讓想像與記憶發生的意識磁極。翻動這期雜誌往後的書頁,波特萊爾、班雅明、澤巴爾德的眼睛成為一條繫帶,貫連與補述著現代主義的發生和進程。我們難以真正體驗拱廊街、印刷術與銀版攝影帶給十九世紀巴黎的衝擊。即便如此,二十一世紀的我們依然可以透過對技術的反省,回到基地猜猜看洞穴搖晃的倒影背面到底是什麼。

技術甚至已經在想像裡革命過、前衛過了——虛擬實境與影像的感知關係,讓人想起安部公房曾經想像「完全電影」的到來。這名戰後的虛無主義狂人讓他筆下的人物走進可親身體驗的電影機器:虛幻篡位、成為事實。半個世紀後,七等生在沙河的散步則成了穿梭影像的逆行:他拍下木麻黃防風林、火車車廂內負像的臉孔,幾年後甚至轉譯機一般寫下了侯麥的《綠光》⋯⋯,拾起攝影機的時期,他同時實質與抽象意義上蓋起自己的房子,彷彿是在那個更為凝鍊而倒錯的世界,才能得到他心底的邁藪。沖繩之於高嶺剛、杭州之於李珞、孔敬之於阿比查邦,興許都致力於類近的情懷。就此,我們可以回到波特萊爾〈天鵝〉的截句:「一切對我來說都成了寓言。」

回想起來,這期雜誌的籌備歷程像一群人浸泡在機緣的蜂蜜,我知道2019年的夏天將在往後變得愈加黏稠。這是個尚未被認識殆盡的世界。我們傾盡太多交感,為一個可能到來的片刻:它襲過影像與語言的薄膜,那裏是一顆搏擊的心最後的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