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介入空間或者空間介入藝術

Art Intervene Space, or Space Intervene Art

文———陳泓易
《藝術觀點ACT》45期,2011年1月出版

台灣在1992年立法院通過「獎助藝術條例」之後,藝術創作與公共空間的關係開始產生巨大的變化,整個1990年代一連串的藝術與公共性的辯證從而發酵。1994年文建會進一步以社區營造作為政策主軸,讓公共藝術概念從都會到鄉村全面擴散開來,也帶動閒置空間再利用如雨後春筍般展開;同時間隨著北中南三大美術館的建置,以及1990年代的全球化風潮,藝術另類空間一如當時的地下音樂與小劇場般蓬勃成長。

相較於台灣的情況,歐美的前衛運動也在1980年代產生某種疲乏。在對抗商業與資本主義同時,一如二十世紀西方哲學的語言學轉向過程,當代藝術相當程度也遭遇了語言學的挑戰。在藝術機構與體系一一建立的同時,藝術詮釋語言被大量甚至過度生產,衍化出某種語言對藝術的掠奪與置換,知識詮釋凌駕藝術創作,甚至語言做為一種展演(spectacle)的情境。

在台灣,類似的情況發生在1980年代大量的藝術學院與相關藝術科系的大量創建,加上美術館機構的並行建置,於是藝術的生產機器便系統化的增生繁衍,一方面藝術創作者與展示平台增加了,但同時藝術的系統化知識與評論語言也跟著無節制發展。語言學對藝術的介入一如傳統形上學般的在內在性與超越性上切割,在造成與言語與創作的斷裂同時卻又以語言凌駕創作。面對這樣的困境,許多解決的策略在1990年代被提出,比如在1995年由蘇珊娜.雷西(Susanne Lacy)提出的《量繪形貌──新類型公共藝術》,或者1998年由尼古拉斯.布希歐(Nicholas Bourriaud)提出的《關係美學》(Relational Aesthetics),都對這樣的情境做出回應。何乏筆認為哲學也遭逢相似的困境,他認為「形上學的物質化已發展到不可逆轉」,當今所真正需要的是一種「不再奠基於內在性與超越性之對立關係之上的超越性」,或是某種由內在性所延伸的超越性。以這樣的概念來解釋當代藝術的話,可以說在遭逢語言所圍剿的當代藝術必須在接受語言存在與共生的文本中另尋一道出口。而語言再也難以一種純然超越的姿態面對藝術創作,此一共生得以實踐的平台,就是讓某種「溝通行動」得以發生的「公共空間」。公共空間可以是具體的,也可以是某種隱喻,重點是某種「公共性」的空間在藝術與語言之間,在藝術與社會之間被創造出來。

此一藝術與公共性的遭逢與轉折也在1990年代末期開始發生。1999年在鹿港發生的《歷史之心》裝置藝術大展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在2000年之後我們更發現藝術發展的許多轉變,比如張元茜所策劃的《土地倫理》藝術行動與《粉樂町》計畫,彩虹社區與溫羅町計畫,當然不能忽略華山藝文特區,寶藏巖與近期的樂生療養院行動事件。同時間在全國各地更有許多重要的藝術事件發生,如台中忠信市場的「Z書房」;嘉義的《北迴歸線環境藝術行動》;台南的「海安路計畫」;土溝聚落的藝術改造行動;高雄的橋仔頭;屏東的內埔以及台東花蓮的各項公共藝術行動。自2000年以來的台灣是一段公共藝術蓬勃發展的時期,建築領域如呂理煌、邱文傑與黃聲遠等建築師所創造的一種新的公共空間概念與形式,都在這一波公共空間革命中創造令人驚豔的成果。

2002年卡特琳.格魯(Catherine Grout)發表了《藝術介入空間》,2004年格蘭.凱斯特(Grant Kester)發表了《對話性創作》,2008年光州雙年展的策展人朴東泉(Park Manu)甚至宣告了:「當代藝術就是公共藝術!」。

這一期《藝術觀點ACT》的專輯企圖對當代藝術這個公共空間脈絡進行一個整理,同時更要進一步去思考公共空間這個當代藝術的創作平台如何反過來作用於當代藝術或者作用於整個文化內容。在實踐「藝術介入空間」的同時思考「空間如何介入藝術」!甚至形塑整個文化!在哲學上,在藝術創作上與建築的實踐上,甚至在博物館學的空間邏輯與空間管理上,空間從來都不僅僅是一種客體。就如同黃冠閔所言,它是:「使得存有得以被理解的存有學條件。」空間一直是一種決定思維方式的元素。在當代藝術的創作過程與論述實踐當中,在台灣的知識考古與當代文本中,我們有什麼可能重新看待公共空間這個與我們互為主體的共生存在!

編輯過程中我們首先採訪了策展人張元茜,從策展人在忠孝東路辦公室的空間結構與動線,筆者嘗試解讀其與藝術家創作之間的隱喻關係。後來我們訪問了建築師邱文傑在民生社區的辦公室,以及宜蘭黃聲遠的「田中央」建築工作室。當我回到南港中央研究院文哲所與何乏筆討論他要從什麼樣的角度來討論或者詮釋空間做為一種哲學介面的時候,種種空間的轉換與對話過程中,許多的原先分岐而隱諱的訊息一個一個開顯(disclosure)綻放出來。

我赫然發現,藝術或者哲學,建築或者博物館學,我們遭逢著同樣的問題意識。我們更偶然,或者說驚訝的發現,在相同的問題意識之下,我們採訪的藝術家之間、建築師之間、博物館學者之間以及哲學家之間彼此正好不約而同的相互對話、相互提問或者相互辯證,公共空間這一個在藝術領域被討論的或許並不足夠,卻竟然是大家這麼關切的議題。這是這一期編輯過程中最精采的學習,也是最大的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