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行動?
身體自由的
實踐與連結

The Future of the Multitude: The Possibility of East Asia Becoming Unified in Art/Action

文———蔣伯欣
《藝術觀點ACT》47期,2011年7月出版

二○○九年,因為與藝術系同窗和新相識的文藝工作友人,籌辦了「P-at-riot:八十後六四文化祭」,我在其中「打開廣場外的書」野餐讀書會結織了「本土行動」成員周思中與陳景輝,形成藝術與社運背景人脈的初步交往連結。不到幾個月,政府提出動用六百多億興建融合內地的廣深港高鐵,新界菜園村亦需被清拆。一行成員受到該村村民捍衛自身家園的果敢姿態感召,投身「八十後反高鐵青年」陣營,延續為社會不公義之事發聲的情志。
反高鐵青年們由形勢分析、行動策劃、動員宣傳、媒體論述、政客遊說等前線後援工作的身體力行,成為推進運動的核心一員,把運動從原來菜園村關注組的「Party千人怒撐菜園村」及節慶晚會等基礎,擴散至全港各區,行動密集多樣,包括「十次方」街站宣傳、借上映電影《阿凡達》劫勢宣傳及辦放映專場、「官僚O咀人人有份文化營」、「請假包圍立法會」

及立法會外「斷食一百二十小時」、「萬人決戰立法會抗爭嘉年華」、「宇宙大苦行」等。
二○○九年一月一個晚上,近萬市民在中環立法會外,觀看立法會內審議高鐵撥款直播的畫面,高舉手提電話,讓屏幕亮光滿溢全場,如同演唱會中揮動的螢光棒。不遠處菜園村村民在新築的田上插秧,四周懸掛村民生活的攝影裝置棚,而連接的皇后像廣場則有本土經濟嘉年華,其中傳來的是激昂的韓國鼓聲。在這公共場域,大家同怒同憂同喜同唱國際歌、人民之歌、香港投訴合唱團之歌、轉念之歌、《Donald Tsang Please Die》歌。「苦行」隊伍夾於熙攘沸騰群眾中,沉默地循環往覆,形成強烈的肢體比照。
反高鐵青年最深入民心的搞作,或莫過於「苦行」(甚至使個別藝術家朋友覺得是近年少見打動心坎的藝術「作品」)。苦行隊伍單排方式前進,各人以雙掌掌心托著種子和稻米,伴隨堅定有序的鼓音,沿前行者的步履慢踏。每走上(象徵廿六里港段高鐵的)廿六步,鼓息,就以雙膝跪下,前額及前臂伏地。如是循環,猶如宗教儀式富帶象徵。苦行的隊伍,由當初六人三天沿立法會繞圈慢行,到四日三夜橫跨五區進行,再回到中區立法會外,成為全體加入的「宇宙大苦行」,也標誌運動從個體到集體的層層推演。
苦行的沉默、重複紀律性動作,看像八十後成長過程中被操控(被要求循規蹈矩)的身體,但此刻再現,卻衍生相反的意義:專注、恆持、默想的情緒。緩慢步伐彷是對抗發展之高速、沉穩謹慎對抗撥款之輕率、淡靜軀體對抗官員之妄論。流動身體穿越社區街頭、高樓與商場,更因不同場景空間而衍生多樣政治癥候的視覺隱喻。
苦行期間,偶爾確會遇上途人(路人)喊:「咪做騷」(別做秀)、「咪阻住地球轉」(別阻止地球轉)、「咩事?法輪功?」(什麼事?法輪功?)等反應,但那不正是行動無聲挑釁主流社會體制及觀者固有經驗的政治性?不合常態伏地的身體演出與人流擦身而過,或帶來一些人(對於過激行為?)的厭憎,但由怒火轉化成靜謐有力的苦行,也帶來另一些人的震撼與共鳴(solidarity)。
藝術素來既是心靈的內在求索,兼有表達人文關懷的意向。在兩者之間達取平衡與相融,就是藝術家應堅守的本分,那也是我年輕時選讀藝術的原因。如同不少反高鐵青年都是波依斯(Joseph Beuys)的「粉絲」,筆者中學時受波依斯「社會雕塑觀」的啟蒙,相信藝術創造實是一種社會想像力的培養,所有富生命力、創造力、想像力的產物/行動,作為形塑社會的中介,都也是藝術(品)。當我們投入精神、情感與身體,將藝術與生活經驗結合,就會發揮始變的動能。
當代藝術無奇不有的今天,藝術也不僅只指涉藝術家的「作品」,創作也不是藝術家的專利。當我們強調藝術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藝術,藝術靈感源於生活的體驗,那我們不得不

問,當下我們的生活如何?在此意義上,從政治傾向的批判式藝術作品到參與社會行動,都是為抵抗主流、制度、體制、權勢的一種方法。當我們感受自己或他人生活被國家機器操控得支離破碎時,行動實踐不就提供了對生命想像的空間? 
當行動被冠上「藝術」之名,究竟是基於有藝術背景的人們的高密度參與,抑或是發起的行動在表達訴求的形式,有別於大眾向來接收的示威、請願、遊行、集會等?而在這個溫水煮蛙,白色恐怖散播之時勢,這些對自身身分定位的執著或疑慮又是否最為重要?
活在影像充斥的當下世代,反高鐵青年中如蔡芷筠活潑亮麗的場刊及網絡動員的宣傳設計、陳浩倫和梁御東等合導的《反高鐵劇場─吹雞》黑白短片,和葉浩麟將從小研習的書法應用於運動中的橫額旗幟上,這些視覺圖像,既是對未知新視界的試驗,更也印證每個人當刻對生命最真摰的關注。
與其梳理反高鐵運動密集多樣「行動」中的「藝術」養分,且不如討論香港政府在高鐵等議題的保守倒退,把社運和藝術兩方群體捏結在一起。實是基於共同的政治觸覺和對生活的敏感,八十後反高鐵青年串連起社運的、保育的、藝術文化背景的…,甚至從「臉書」上認識的網民。沒有政黨背景之包袱,沒有領袖行頭之拘謹,皆只是希望拉闊社會想像的人物。
八十後群體裡,每個個人性格鮮明,來自不同背景,各有所長,有著眼本土論述,有精於媒體策略,有著重身體觸感,也有考慮視覺效果…,大家集思廣益,衝擊類別界線,無法歸類於表演、行動、行為藝術的苦行意念,才得以順然冒生。    
身體的權力關乎個人自由的權力,自由就是表達之權利,而藝術/政治就是對個人身體自由的召喚。當行動(生活實踐)成為表達之形式,我們可說藝術+政治作為表達之內容=公民權利。社會運動賦權予身體,身體也當將所經驗的充權,推衍下去。
行動從個體自身經驗啟始,苦行斷食如同修行一種,將無言的身體作為發聲的媒體,將社區街頭變成展場/劇場,社會成為裝置的舞台。當身體視城市為居所:地產發展的擴張、公共空間的私有化、鄉郊風物的消亡、市民社區生活網絡的割斷,這就是當今我們的「足下吋土」。哪怕你是藝術或什麼背景出身,作為一個人,身體對外在環境總有認知,有多定向的個體潛能可以發揮,以行動代替旁觀,共同參織出我城的歷史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