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八十後的「六四」二三事

The Future of the Multitude: The Possibility of East Asia Becoming Unified in Art/Action

文———蔣伯欣
《藝術觀點ACT》47期,2011年7月出版

二○○九年是六四的二十周年,我與一眾友人都感到要為六四做點事,於是連結起來,籌組「P-at-riot:八十後六四文化祭」(後簡稱「文化祭」)。【註一】文化祭最大的出發點,是對應一種長久以來就紀念六四的一種消極無力的狀態,我們希望六四不再是包袱和傷疤,而是強調廿年前北京學生對民主的追求,為社會上的不公義而發聲的精神。正如絕食書的一句話:「國家是我們的國家,人民是我們的人民,我們不喊,誰喊?」提示的是年輕一代的社會身分和責任。
文化祭以「八十後」(八十年代出生)作為一條劃開代際經驗的界線,在六四的時候,即使最大年紀的,當年只有九歲,對六四的印象便會是模模糊糊,但恰恰是這種「似有還無」,卻帶出傳承與交接的急切感。另一方面,八十後的年齡為廿九至十九歲,當年北京的學生也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但今天國內貪腐問題仍然嚴重,言論自由的打壓變本加厲,身處不同時空,兩代青年可有什麼相互呼應的特質?今日國內的八零後在謊言中成長,對他們而言,重提六四已是不愛國的行為,香港作為中國境內唯一仍能公開大規模悼念六四的地方,兩地八十/八零後的對照,也反映到這城的獨特時空。
就六四而言,社會上的討論往往集中在平反/忘記的對辯,常處於「有嘢講,無計傾」(各自表述)的兩極狀態。文化祭中,我們期望藉不同面向的文化活動,打開/深化認識六四的可能性,鼓動同代及更年輕一代的參與。當中包括藝術展覽,街頭藝術行動,音樂會,野餐讀書會和電影放映會等,一方面為同代人提供一些較容易參與的平台,也期望提供一個較軟性的角度,打開認識事情的情感向度。
其實,六四的討論一直側重於「平反六四」的矛盾,也就是整個民運最後的血腥結局上,部分原因是一直以來,悼念六四的活動是由支持「平反六四」、並親身經歷的一代所主導的表態政治,團體只需動員這一群隱藏的群眾,參與每年的燭光晚會,而個體只需站出來表態。反之,文化祭指向的是理想主義的精神,並連繫到當下的狀態,期望構建一個讓討論橫向伸展的平台,注重的是人傳人的方法,它不是一種儀式,而是一個個源自獨立個體生命的政治和抵抗。
翌年,我與友人們創辦了社區藝術空間:「活化廳」,期望實踐一種建立在生活關係上的

社區藝術,也思考到結合社區網絡的藝術行動有什麼可能性。我們從收集社區歷史的角度出發,策劃了「六十四件事」這一年,【註二】我們更進一步關心「六四」可怎樣傳承:六四如何與一般人產生內聯,建立意義?
去年的文化祭中,我與當時的參展藝術家做了一些訪談,了解「八十後」這一代是怎樣認識六四?又是什麼驅使他們今天為六四站出來發聲?而我發現那些引發我們更有興趣追溯六四的驅動可能就是一首歌、老師說過的一段話、父母某年六四翻看的錄影帶…,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故事,卻真實地發生在我們的經驗,緊密地扣連當下的生命。那些人物是曾經與我們相遇,殘留在記憶,即使並不耳聞目視,但重要的是觸碰到今日的追求,卻仍被壓抑的價值。因此歷史並非斷裂,而是每個曾經直接、間接參與者心中的故事,當中涉及情感的元素,便可以與藝術碰撞和整理。
比如說,六四以後,很多父母當年為初生的孩子,改了些與六四有關的名字,如津津(June)、天安等。但對於廿年後長大成人的津津而言,那種情緒是難以連繫的,但這些隱藏在名字裡的價值,卻不自覺地傳承到下一代人心裡。這些情感隱藏在他們的名字,也隱藏在一些真實的故事中。若歷史的話語權掌握在統治者手裡,而民間就像在歷史的廢墟中,去尋找一些有用的碎片,藝術的角色是提供一個再現這些碎片的線索,讓個人連接過去,兩者產生內在經驗上的關連。
「來往廣場的單車」是我與鐘惠恩共同策劃的一次藝術行動(重申這是藝術行動,而非單車遊行);【註三】行動期望在社區中重現港人在六四記憶的一些片段。在六四的眾多符號中,我們選了單車。一般而言,六四的符號總是坦克、軍人、血,都是一些消極的符號,單車卻是一個較少被挪用的,但從六四零零碎碎的片段中,學生騎著自行車穿梭廣場,互通消息,及至後來軍隊進城,學生騎單車運送傷者,單車代表個體,代表青春、輕盈、自主,他們既是分散,也是集合…。而來往廣場,穿梭城市的單車,也隨中國的現代化過程慢慢消失,那又與六四慢慢被政權慢慢清洗似有相連…。因此,這一行動期望在六四當日,於香港重演一幕學生騎著自行車穿過城市的景觀,讓參與者想像當天學生的心情,連結起來重提這城市的過去。另一方面,行動路線途經數個地區,並隱藏著一些快被遺忘的社區歷史,如行動的起點油麻地正是當年於六四後發生一場暴亂(相信由左派支持的)而令之後的一些悼念活動被迫取消,又或是尖沙咀文化廣場上的雕塑原為紀念六四死難學生,本名為《自由戰士》的雕塑,後被英國政府改為《翱翔的法國人》。與其說是對外的姿態宣示,行動更著重參與者的內在感受,過程中更注重參加者創造的經驗。
直接行動有種回應現狀的迫切性,但也是一種偶發、欠組識,每次重新動員的聚合,這也是行動之為行動的原因。如果只是製造媒體效果,變成一種姿態,所謂行動又改變了什麼?藝術未必對事情構成直接改變,但所謂的改變,正如行動前也不可預測是否必然成功或失敗,而箇中過程與累積下來的討論,才是建立身分認同的基礎。雖是遲緩、間接,但能累積前進,也彌足珍貴。藝術沒有力求改變別人/世界的意圖,開放想像也是一種對管治機器去政治的對抗,而更重要是,藝術讓我們停下來關注當下你我連結的一刻。

【註釋】
一、成員包括葉浩麟、區華欣、李俊峰、梁御東、湯映彤、張鐵樑、蔡芷筠和何婷婷。P-at-riot 可解作,pee-at-riot, people-at-riot, party-at-riot…,合拼起來則作patriot之意。
二、見http://www.64incidents.blogspot.com/。
三、見http://politicalartproject.blogspot.com/search/label/Cycling%20to%20the%20squ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