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痕跡:日據時期的《南進台灣》與鄧南光作品

文———張美陵
《藝術觀點ACT》42期,2010年4月出版

《南進台灣:國策紀錄片》是日本政府於1940年在台灣攝製完成的影片,由台灣總督府協助拍攝,實業時代社、財界之日本社製作。這紀錄片解釋了台灣為什麼在日本人的心中佔有重要地位:「台灣是帝國向南延伸的重要基礎,為了南進的目的,就要瞭解近代的台灣。……台灣是帝國南方的第一關卡,國防或經濟都相當重要。」
台灣攝影家鄧南光(1907-1971)出生於新竹北埔,本名鄧騰輝。他於1924年進入東京的中學就讀,因為興趣高一時期開始攝影。1929年就讀日本法政大學經濟學部,參加學校攝影社團,購買中古萊卡A型相機,開始接觸近代攝影思潮「新興寫真」的觀念。1932年大學時拍攝的一張咖啡店女侍照片,獲得日本雜誌的刊登,使他更投入攝影。鄧南光熱衷於發揚小型相機所能表達出的靈活、快速、清晰與深入生活的寫實攝影,這也是一輩子作為業餘攝影愛好者的鄧南光,對於台灣攝影的啟迪。
本文將討論這兩種影像檔案:一是《南進台灣》、《幸福的農民》與其它相關官方紀錄片檔案;另外是鄧南光日據時期(自從他從日本回到台灣的1935年,到日本戰敗離台的1946年)的攝影與8釐米短片作品。

新竹的農產、礦產、畜產、林產、石油、天然氣、茶業;台中的香蕉、製麻、米;虎尾的糖業;嘉義的木材;日月潭的水力發電。一再說明台灣產業的種類,設備,產量,產值。《南進台灣》從台灣的自然與人文景觀,看見的是台灣殖民地的富饒產物與勞力,以作為「母國日本」的物資供應來源。所有的建設,例如無線電話、高雄港口、蘇花公路、航空發展、台北飛機場的興建,也都是為了使台灣成為帝國經濟的重要一環:「為了產業與經濟,以及南進國策。」在帝國最南端的鵝鑾鼻,日本官員用著望遠鏡,努力觀看,也總結了《南進台灣》的內容重點:

往南去,再往南,黑潮的另一端,那裡有什麼?那裡有日本數十倍的未墾之地。…那就是經濟上的南進,唯一的立足點是台灣,那也是擴張帝國的行進道路。…將母國日本南進政策背負在肩上,作為每年超過百萬人口的分流口。…威武地守衛最前線的台灣,作為產業及國防上的資源開發地。…要維持日本生存權的和平發展策略,不外乎就是南進,在我們前進處守護。…國民必須努力認識台灣的重要性,台灣是南進的基礎,讓我們去南方。帝國國運的進展,我們堂堂往南延伸。必須要拓展南方,建構南方產業及經濟生活線。

與《南進台灣》同時製作而於當今重現的其它紀錄片,例如《臺南州國民道場》、《台灣勤行報國青年隊》,都是以動員民心、增強戰時意志為目的宣傳片。《幸福的農民》則是敘述「嘉南大圳」的水利設施,可有效增進農業產量的過程。《南進台灣》與相關的紀錄片,顯示了日本帝國眼中的台灣,只是具有殖民地的經濟與政治效益,作為日本帝國產業及國防上的資源開發地,作為擴張日本帝國的行進道路,以維持日本帝國生存權的發展策略。

│檔案的歷史先驗
檔案(archive)是用來累積、儲存、與獲得歷史知識與記憶的方法。一般認為,檔案是客觀中性歷史紀錄的搜集與收藏系統,因此檔案可以保存歷史與記憶;紀錄作為記憶、寫下的作為歷史,檔案作為提供過去事件的充分方法。尤其是攝影的影像檔案,被當作是眼見為憑的真實紀錄,因為攝影常被認為等同於科學中性的機械複製。【註1】然而這種觀點不必然確實,因為檔案本身的物質材料,不是關於客觀中性的歷史紀錄,而是關於某特定時期某社會的歷史論述。《南進台灣》對於台灣的紀錄,服膺於特定時期的某種社會權力而建構的知識,也就是基於帝國日本對於殖民地台灣的政經利益,而產生的權力論述。尤其從當前台灣社會的歷史發展,回顧1930年代的殖民紀錄片,更顯得檔案有其歷史脈絡的偶發性。
法國哲學家傅科(Michel Foucault)認為,每個歷史時期根據某些特定規則而建構知識。將檔案研究比擬為考掘學,知識的考掘學家(archaeologist of knowledge)意圖發掘與重建檔案,顯露出檔案如何形塑人們與過去的關係、建構歷史意義與社會記憶。

檔案的確實性(positivities),來自「歷史的先驗」(a priori of a history)成為陳述(statements)的現實條件。對於傅科而言,檔案統治管理了已說的(said)或未說的(unsaid)、記錄的或未記錄的。檔案研究並不是關於某種主張如何被合理化的問題,而是關於如何釋放陳述出現的條件、它們存在模式的特別形式、它們倖存、轉變或消失的根據原則。【註2】檔案自身並不等同於已經書寫的歷史或記憶。
今日我們審視《南進台灣》相關的檔案,可以暸解這些紀錄片是宣傳日本帝國眼中的台灣殖民地,所具有的產經價值與國防重要性,製作目的是為了宣傳南進政策:「認識帝國經濟的南進國策,那唯一的基礎便是台灣」,「為了在日本帝國的南方,開拓產業及經濟的生活線。」這是日本在發動太平洋戰爭前夕,對全世界進行宣導「南進基地」的紀錄片,繼而遠眺並征服擁有豐富礦產、物產、與戰略位置的南洋群島;另一方面也是日本台灣總督府統治台灣四十餘年的政績宣傳片,宣揚日本帝國建設的「『新興的台灣』孕育出絢爛的文化台灣。」而當日本帝國面臨了戰敗,這些檔案所賴以為「真」的陳述條件與存在模式,也就隨之而去,也顯露出「先驗」的檔案確實性,有其歷史條件的權力運作。
《南進台灣》的相關檔案,來自日本帝國將紀錄影片視同國家機器的宣傳工具,雖然以台灣的土地與人民為拍攝對象,卻無視於現實生活中的台灣土地與人民,台灣人民只是產銷經濟學數字的背景圖示。出現在影片裡的台灣人民,大都是配合劇情的演出,例如鏡頭前不斷出現的幾位長旗袍少女,穿梭於台北城內的現代化街道、在亭仔腳裡巧笑盼兮、散步在植物園與新公園的官方建築之間;又如台中清水的編帽女工與童工,穿戴正式服裝與首飾而埋頭努力工作;《幸福的農民》更是偽裝成劇情片的紀錄片,主角農民「林阿仁」隨時都穿著清潔整齊的斜襟漢服,無論是進行稻作、收割、結婚、廟會慶祝,用以對比另一村莊怠惰懶散的農民。
帝國之眼的大敘事紀錄片,從1930年迄今,成為歷史文件檔案。這些紀錄片的製作目的,意圖形塑觀者對於台灣歷史的瞭解,以「記錄真實」的姿態,意圖影響台灣的歷史認識與社會記憶。然而,歷經改朝換代的時空轉移,反而顯露出檔案並非必定是中性紀錄的收藏與保護,而是某特定時期社會權力的知識論述。

│檔案的銘刻痕跡
如果檔案是記憶的保存,那麼記憶是如何被保存?奧國心理分析學家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認為,記憶本身的操作,應是類似銘刻的過程。心理的記錄與記憶的功能,如同孩童使用的可重複書寫與消拭的畫版(erasable writing tablet),形成了銘刻痕跡的聚集,同時是書寫的記號與檔案的進行,也可同時驅走了遺忘與時間消逝的暫時性。【註3】
檔案不等同於歷史或記憶,而是以痕跡(trace)或遺留記號(residual mark)的形式出現。檔案的硏究,是經由過去遺留的物質材料,而學習瞭解關於過去的

事物。檔案並不是一個僵硬的概念,不是固定物質材料的、已經書寫的歷史,而是多重的銘刻痕跡,潛伏著「知識的無意識」、「隱含的知識」、「可能性的狀況」。從檔案可以發掘出陳述的條件、界限,這個陳述和其他陳述之間的關係,可能是互為證明,更可能是權力的壓制與排除。
《南進台灣》裡的台北大稻埕以及萬華,被稱為「本島人」聚居之地與商業區域,稻米與茶業的交易中心。從這裡我們看見台灣傳統廟宇、纏小腳老太婆、人力三輪車、碾米、洗衣、攤販、雜耍、繁忙的日常街道生活。這些當時台灣人民的生活文化,被形容是「與城內(日本人聚居之地)差異甚大,有著異國城市的情調。」新店被稱為「台灣的保津川」,日月潭被稱為「台灣的中禪寺湖」,日本帝國之眼從美好的台灣殖民地景觀,看見的卻仍是帝國的山川景色,或以日本文化為貴,而視台灣為異國情調。當時的台灣土地、人民、生活文化,在《南進政策》與相關檔案裡,是個「他者」,被殖民權力論述壓制與排除,不在帝國之眼的可見視域裡。
然而,我們可以進行檔案的反閱讀、反歷史、反記憶。誰決定,以及在什麼情況下使得歷史能夠被書寫,視檔案的定義而定。把日本帝國的檔案當作是痕跡或遺留記號,經由過去遺留的物質材料,而瞭解殖民地台灣過去的事物。從《南進台灣》的檔案痕跡尋找,我們可以看見鏡頭前面隱而不顯的,當時台灣土地、人民、生活文化的片段與模糊的身影。彷彿從媒體的「視覺無意識」,將日常生活事物中不被帝國看見的呈現出來,揭露出殖民「歷史的無意識」,釋放出另類閱讀的「可能性的狀況」。因此,《南進台灣》這些紀錄片同時具有再現與質疑日本帝國「歷史知識」的可能性。
把檔案當作銘刻痕跡,因此檔案具有不穩定與脆弱性,檔案不必然等同於歷史紀錄與社會記憶。從文件檔案的銘刻痕跡,可以尋找與再現那些被忽略或遺忘的過去,重新書寫歷史。紀錄文件佔據的是暫時的區域,與過去、現在、未來有著不確定關係。歷史書寫決定於什麼物質能夠被呈現出來,成為可見的、易辨認的,過去事件與問題的詮釋觀點。
從《南進台灣》充滿殖民者政治目的和殖民偏見的影像敘事片段中,可以看見台北大稻埕的三輪車伕、挑扁擔從龍山寺前走過的婦人、萬華路邊攤的人們、街道建築與行人。南投中寮的香蕉因為殖民經濟效益而成為紀錄片的主角,香蕉比蕉農更重要,蕉農只是作為香蕉產銷數字的背景。但我們還是可以從香蕉敘事的「縫隙」裡,看見蕉農模糊的臉龐與身影,使我們感受到當時台灣人民的存在;使得影像從大敘事陳述的離散作用或非一致性,開放了詮釋的異質裂縫;使我們從《南進台灣》的政經利益設定的紀錄片結構,與安排演出的劇情之外,得以看見當時台灣土地、人民、生活文化的些許樣貌。於此,檔案不再是連續貫穿的,一個充滿意義或巨大的歷史,而是一個斷裂、不連續、刪除、消去、或失憶的記號。
義大利哲學家阿岡本(Giorgio Agamben)則認為,災難悲慘事件的證明(例如種族屠殺),於某些情

況,可說的(sayable)與不可說(unsayable)之間的關係,即是言辭表達能力(speech)的可能性與不可能性之間的關係。這觀念將檔案重新改換角色,強調的是言說主體(speaking subject)的狀況,在檔案的脈絡裡,言辭表達的許可或不許可,成為檔案建構的基礎。【註4】這觀念使得檔案的證明權威,顯露出脆弱性。當日本帝國掌握了宣傳的國家機器,殖民地的台灣人民如何成為庶民視域的可見主體?台灣人民如何可能成為具有言辭表達能力的言說主體?

│鄧南光的庶民視域
鄧南光在日本求學時候花了一筆巨資,買了Leica A 型相機。相機在當時是非常昂貴的,等於在台灣購買一棟房子的價錢。【註5】這些都顯示了鄧南光異於平民百姓的富裕家世背景,這也是為何鄧南光偶而受到後輩懷疑他的階級立場。鄧南光在東京的留學經歷,使他接觸到當時「新興攝影」寫實觀念,尤其是受到德國攝影家沃爾夫(Paul Wolff, 1887-1951)、日本攝影家木村伊兵衛(1901-1974)的啟發。【註6】這兩人的攝影創作,取材於農村與街頭的社會現實,關心的是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主張發揮小相機的特性與功能,藉以達成攝影的社會實踐,這樣的精神深深影響了鄧南光的攝影理念。
1935年鄧南光從日本留學返台。由於當時台灣人的大學畢業生並無適當的出路,因此他在台北市的博愛路開設「南光寫真機店」。當時台北只有三家照相材料店,都是日本人開的。這期間,他拍攝了許多台北市大街小巷的街景與一般市民的生活,攝影範圍延伸至台北市郊,例如圓山、北投、關渡、淡水、新店等地方,拍攝風景與民俗。拍攝最多的地方,就是他的故鄉──新竹北埔。
法國哲學家呂克爾(Paul Ricœur)認為檔案的觀念,同義於痕跡與文件,這兩者使我們能夠衡量過去與現在之間、事件與它發生的證據之間、日常生活與它的再現之間的關係。【註7】《南進台灣》與相關的檔案,以今日台灣的觀點,其再現的是日本帝國的南進政策,與現在的台灣社會距離遙遠,更顯示其權力建構的歷史再現,並非台灣人民的現實生活。這相當不同於當時台灣一些攝影家,例如彭瑞麟、鄧南光、吳金淼,關心台灣土地的人民。這些日據時期的台灣攝影家,創作最豐富的,應該是鄧南光。當時寫真館(照相館)大都是流行美美的沙龍照,鄧南光以顯赫的家世背景,努力跨越階級隔閡,投入社會寫實攝影,著實不易。
相較於《南進台灣》裡缺乏台灣人民的存在,台灣人民只是南進政策宣傳裡的配角或道具;富裕家世的鄧南光,使用日據時期昂貴的攝影器材,則是以台灣人民為拍攝主體。他的平面攝影與8釐米影片,讓我們看見當時台灣人民的日常生活。例如《南進台灣》裡介紹的台北明治橋(中山橋),通往象徵日本帝國神權的圓山台灣神社;而鄧南光的攝影讓我們看見在明治橋與台灣神社前面,旅遊玩耍的兩個小孩(他的兒女)。或是《南進台灣》時常串場的長旗袍少女演員,行走於城內街道或佇立於亭仔腳;而鄧南光的攝影讓我們看見台北城內(今博愛路一帶)的生活空間,與台北太平町(今迪化街延平北路一帶)街道的台灣人民。又如《南進台灣》裡「化蕃」的舞蹈、杵歌,只是作為「落後台灣的比喻」、「神秘的感覺」、或皇民化的宣傳樣板;而鄧南光的攝影讓我們看見原住民的確實身體樣貌。被日本帝國視為異國情調的台灣文化、不具有政經效益的台灣小村莊,被排除在帝國的視域之外;而鄧南光的攝影提供了日本帝國台灣殖民地的「人民」要素,讓我們看見新竹鄉下的節慶、市集、迎神、戲曲、賣藝、出殯、掃墓、割禾、耙田、洗衫。當台灣人民「不可見」於日本帝國的檔案,從鄧南光的攝影「可見」的是,清晰的台灣人民臉孔與生活百態。
鄧南光的《北埔平安戲,1935》或稱《看戲的北埔人》【註8】,前者名稱強調的是平安戲,後者強調的是北埔人。這作品也正是《南進台灣》製作完成的同一年,明顯反應了「庶民」與「帝國」這兩種視域的差異。當我們必須從《南進台灣》的影片縫隙,尋找模糊的台灣人民身影,鄧南光讓我們看到無數個台灣人民一張張清楚的臉孔、生動的神情,與居住的世界。經由攝影再現日常經驗的「庶民生活的確實性」,對比於帝國權力論述的「歷史先驗的確實性」,鄧南光使攝影的「此曾在」特性,揭露了照片內的指稱物的曾經存在,讓我們看見這些存在過的先民。並讓我們深刻感受到,這就是我們從《南進台灣》紀錄片裡尋找不到的台灣人民──啊,他們在這裡!「此即是」台灣人民存在的痕跡與記號,於是,我們與先民有了情感聯繫,這樣的感情,證實了他們的存在。我們得以從先民一個個的臉孔表情與身體姿態,想像他們的生活遭遇,關心他們的切身經驗:日本帝國的南進政策如何影響他們的家庭與親人?他們在時代劇變之中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各有著什麼樣的人生故事?

│家庭相簿與生命史
檔案常依照其被認定的有用性被保存,而最有價值的痕跡,就是那些並沒有意圖成為我們的資料的檔案。【註9】當今許多學術研究,將人類學研究(研究自己之外的世界)與自傳研究(研究個人自己的故事)結合,以家庭歷史或個人的生活經驗為研究基礎,自我敘事作為自我反省,將自己放在社會脈絡,也讓觀

者可以瞭解相關問題。【註10】從個人與家庭的歷史,可以瞭解社會與國家的自我與歷史;個人與家庭的記憶,與社會國家的集體記憶之間的關係,可能互補,也可能相互衝突。從這些立論來瞭解鄧南光的攝影作品,則可避免將其家庭攝影貶斥為有錢人家的消遣娛樂。雖然鄧南光沒有明顯的社會批判意識,但他很強調小型相機的寫實攝影作為台灣攝影的方向,並從他自己的生活裡實踐。
日據時期,台灣攝影家的活動範圍非常有限。1944年,鄧南光成為「台灣總督府登錄寫真家」,當時全台灣只有少數幾位台籍攝影家有此證照,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台灣人需擁有此證才能在公開場合拍攝,這也是對於台灣人民言辭表達的箝制與不許可。這也說明了為何當時的台灣攝影家,大都在他們活動範圍內的城市與村莊,拍攝鄉情與民俗、親朋與好友。家族攝影是鄧南光一生中從不間斷的課題,家族事件或旅遊的紀念照,包括新公園、圓山動物園、淡水河邊、沙崙海水浴場、碧潭,除了成長的歲月痕跡,也見證了周遭環境的變遷。家人的生老病死、歡笑哀愁,也與新竹北埔的節慶祭典息息相關。誠如張照堂所言,或許我們可以這麼認定,鄧南光的「北埔鄉事」是台灣「鄉誌紀錄」檔案中,最早也是最傑出的一組創作典範。【註11】
鄧南光1935年完成的8釐米作品《漁遊》,比他的平面攝影顯現了更多的詩意,也像是自由隨性的私人日記。【註12】《漁遊》是家人朋友的假日旅遊,漁夫悠閒搖槳、自然光線柔美、水面光影晃動、成群鴉子划水、岸邊孩童嬉戲、水岸婦人洗衣、岸坡農夫趕牛,這一連串順暢的拍攝與剪接,把大自然的美好與出遊捕魚的閒情樂趣,如詩的表達。河光粼粼、清風徐徐、搖船緩緩、和樂融融,真是美好的一段閒暇時光。當日本帝國如火如荼的展開軍政殖民,在這個短片裡,鄧南光對於影像語言的運用是自由、隨意、開放的,關心的是人性的抒情美感與想像。
鄧南光兩個短片《萬華龍山寺》、《萬華本島人街》,則是1943年拍攝的台北映象,彷彿是人類學家對於台灣庶民文化的紀錄。雞販的稱斤論兩、兒童就地玩著尪仔標、尋常百姓生活的細節,都能入鏡,都是鄧南光感到興趣的題材。當日本帝國全力在台灣進行皇民化運動的年代,鄧南光使我們看見當時台灣在地文化的吉光片羽,提供了日本官方檔案之外的另類歷史書寫。
鄧南光於1971年去世,遺留上萬張底片與六十多部錄像短片,目前整理展示出來的,只是一小部分。例如他於1930年代拍攝的東瀛寫真,從未發表,近幾年才整理展出。鄧南光以相機書寫自己的生命史,他的作品,如同銘刻痕跡的聚集,留給後世非常寬廣的檔案:社會肖像、家族紀錄、鄉情民俗、都會景觀,記錄了台灣社會各階層人物的時代記號。他熱衷的寫實攝影理念,讓他得以進入台灣社會的不同階層,發掘台灣社會百態。鄧南光的作品有種「自然主義」的調子,不做作誇張。似乎沒有他自己的特殊藝術風格,但不表示他欠缺藝術感性,這反而使他的作品顯得樸實。他常與拍攝對象,保持著觀看距離,不強烈表達他自己,而是靜靜的感受他們,不把他們當作奇觀的他者。這樣的樸實,或許是鄧南光庶民視域的泉源。鄧南光認為,「拍照之前對人要有情感,要有一種直覺的感動與互動。」【註13】這也是我們受到他作品感動的原因,鄧南光作品顯露了他的多元包容內涵,與台灣人民情感聯繫的痕跡。
當日本帝國的官方檔案,例如《南進台灣》、《幸福的農夫》,大費周章以演員演出「紀錄片」的方式,製造真實的效應,以達到政策宣傳目的,無視於台灣庶民的真實生活,也使台灣的庶民不見於歷史紀錄。鄧南光利用攝影作為言辭表達,利用寫實攝影的透明性,讓庶民參與影像論述,使他們成為台灣歷史的可見人物。今日當我們看到這些日據時期鄧南光的攝影與紀錄片,使我們從當今的台灣文化,回想起彼時先民的社會文化;使我們從個人與家庭的生活經驗,回憶起先民的生活經驗,消弭了我們與先民的時空距離,也拉近我們與先民的情感凝聚與文化認同。可謂是,鄧南光以那時台灣人民的切身體驗(lived experience),填補了日本帝國之眼的空泛虛無。藉由鄧南光與同時代其他台灣攝影家的作品,使得沒沒無名的尋常百姓,成為庶民視域的可見主體;使得庶民的時代容顏,出現在台灣歷史的影像檔案。

註釋】
1.Allen Sekula. “The Body and the Archive.” October, vol. 39. (Winter, 1986), pp. 3-64.
2.Michel Foucault.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 London: Routledge, 2002, p.143.
3.Sigmund Freud. “A Note upon the Mystic Writing-Pad.” In The Ego and the Id and Other Works, ed. J Strachey. London: Hagarth Press and Institute of Psychianalysis, 1961, pp. 227-232.
4.Giorgio Agamben. “The Archive and Testimony.” Remnants of Auschwitz: The Witness and the Archives. Translated by Daniel Heller-Roazen. New York: Zone Books, 1999, 143-146.
5.張照堂,《鄉愁.記憶.鄧南光》,台北市:雄獅美術,2002,頁22。
6.同上註,頁24。
7.Paul Ricœur. “Archives, Documents, Traces.” Time and Narrative, vol. III. Translated by Kathleen Blamey and David Pellauer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8, pp. 116-119.
8.往日農村在晚稻收割之後在廟前演戲以謝神,並廣泛宴請親友以自娛,稱作「平安戲」,又叫「收冬戲」。
9.同註7。
10.Deborah Reed-Danahay. Auto/Ethnography: Rewriting the Self and the Social. Oxford; New York: Berg, 1997, p. 9, 35.
11.張照堂,〈南光歲月(1):南方之光〉, 擷取自http://www.wretch.cc/blog/chaotang/15543368&tpage=1。
12.《漁遊》與《動物園》於1940年獲選第3回「全日本8mm映畫競賽」佳作。
13.同註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