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質纏捲、多孔事件及其環境書寫:「2022年意識部落重返金樽行動」現場筆記

Material Entanglement, Porous Event, and Environment Writing: Notes on 2022 Open Circle Tribe Ruturn to Jinzun

文——黃瀞瑩

《藝術觀點ACT》94期,2023年7月出版

話語像透明的碎片,一一撿起來,也不會被拼成那片海,我只能試著拼成一小顆玻璃容器,看能不能裝進一點那時正在燃燒的煙。伊命說:「有人的木柴比較大,火焰比較大,有人的木柴比較小,火焰就比較小,但是大家就是去燒,燒完了就沒了。」Hana說:「意識部落就是這樣,看你認不認同自己是意識部落。」我想以自己的身體為尺度,看看我與那片沙灘的距離。去之前我覺得我什麼都做不了,除了書寫者本有的觀察紀錄的位置,但是花了幾天在沙灘上,我好像開始看見一種令人期待的空白。【註1】

作為「2022年意識部落重返金樽行動」的參與者,以及自2005年便開始進行原住民當代藝術採訪與評論的書寫者,置身於2022年金樽海灘現場,讓我難以勾勒出一個清晰的時間性歷程,去描述散落於沙灘現場的多重事件。又或者說,當我開始嘗試進行敘說時,我的身體經驗仍舊被金樽海灘上的物質力量所捲裹。此種在詮釋意向上的消解,促使我重新思考意識部落與金樽事件之於我個人的異質意義。

2006年,因接連採訪了伊命·瑪法琉(Imin Ma-faliw)、達鳳·旮赫地(Tafong Kati)、魯碧·司瓦那(Roby Swana)、希巨·蘇飛(Siki Sufin),我多次聽聞意識部落的故事並踏上金樽海灘。彼時我正在「豆皮文藝咖啡館」工作,接觸了一些邊緣性的藝術實驗團體,然而相較於豆皮或是當時西部的前衛藝術事件時常以「廢墟」為介面(透過其場外性、廢棄性或殘餘性,反身指向藝術事件所置身的政經結構),金樽海灘的場所特質,從初始便源自一片充滿多重人造物件與生態環境訊息的沙灘野地裡。

迷惑的紙筆

2006年五月,我跟著魯碧·司瓦那與范志明的腳步,進入到這片滿佈姑婆芋、陵果榕、血桐樹的沙灘丘陵地,找到了當時在颱風肆虐後仍倖存的家屋。范志明的家屋主要由漂流木及藍白帆布所搭建,饒愛琴所創作的「意識部落絹印地圖」也殘留其中。順延著這些痕跡,在日後的歲月裡,我不斷地透過訪談、紀錄片與各種曾留下的文字、照片,反覆在我的書寫裡模擬著當時的發生,以及金樽海灘對於都蘭藝術社群的意義。

2022年2月中,我收到都蘭的朋友們計畫重返金樽海灘的訊息。懷抱著這些年在採訪、書寫過程中所建構的想像,我帶著一層觀察的濾鏡,進入到2022年的金樽海灘。照理說,這是一種更為近身的現場觀察,我期待我能夠獲得更多細節與線索,對「意識部落」產生更深度的理解。然而,越到後來我卻越發現,我不再可能清楚描述出2002年意識部落的發生狀態,甚至連面對2022年的經驗,亦產生了一種「迷惑」的身體感。我不確定這是否因為在這段時間裡,沙灘上重複的巨大浪潮聲讓我原先的視角開始模糊,那交織在環境、氣候、參與者當下生命條件等諸多因素中、時刻變化的多孔現場,驅使我必須以更加「物質性」的路徑,方能稍稍展開個人筆記裡反覆塗鴉的幾個關鍵字。

沙灘

2022年2月28日上午11點,我與王郁雯、林瑞玉、陳沛妤自台11線138.5公里的工作室出發,驅車至七里溪畔,朝向河口處的沙灘前進。在散佈四輪傳動車輛的幾道輪胎痕跡與破碎漂流木的沙灘上,我朝向個人曾在文章中反覆撰寫過的「金樽沙灘」前進。

當我扛著五公斤的水、帳篷,與所有預先準備要搭建臨時居所的工具、生活用品,越過大約兩公里的初夏沙灘,抵達了「現場」,在開敞的沙灘與忽明忽暗的天空之間,一切的流程與安排,只有躺在彼此訊息欄裡的一句話:「228早上十點回金樽」時,我意識到自己不再只是聽故事的人,可以順延話語的描述,重繪出一道具有因果關係的時間流。即便2022年的參與者皆經驗或聆聽過2002年的現場,2022年的起始便存在著來自20年前的記憶投影,但更多的事件動力卻是完全依隨著當下現場所回饋的真實起伏。

由於這是一個開放而自發的邀約,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會來,大約聚集十多人後,便由達鳳帶領,以三杯米酒、三根香菸、三粒檳榔,與眾人各自的祈禱方式,敬告此地之靈。隨後,在Daki、飛魚與峨冷的催促下,我們就地撿拾漂流木煮食大鍋麵。餐後,懷抱著重探究竟的興奮之情,眾人越過約一公尺高的鐵絲電線圍籬,順沿著依稀可見的奇異路徑,進入到盤根錯節的林投樹叢中。

關於此地的回憶,是在進入到貼近岩壁而稍稍開闊的小台地時,突然震盪開來。Daki、豆姊、Hana陸續指認出20年前中央廚房的位置,透過一根殘留的桌腳,與半掩埋在姑婆芋叢泥地裡的咖啡壺與手電筒。並在及腰高的姑婆芋叢之間的一棵陵果榕樹幹上,發現Ama在20年前刻劃下的字句。在驚叫與眼淚之後,環繞著陵榕果樹群,避開高聳的林投樹叢,大家開始砍除地上的姑婆芋,2022年的中央廚房天棚支撐柱緩緩立起,伴隨著豆姊的感嘆:「20年前,這裡一棵林投也沒有啊。」

路徑

重返金樽的第一夜,是在沙灘上圍繞著火堆,反覆縫補彼此的記憶。第二天後,大約持續兩三週的時間,眾人開始順應此刻的林相,搭建各自的棲所。從初始第一天的重訪舊地,大家便開始推測與議論,為何林投樹叢間存在著的奇異的路徑。原來在草坡與沙灘之間蔓延數公里的交界處,始終存在著一道鐵絲電線圍籬,隨地可見乾燥的糞便團塊,當時便有人猜測,這些路徑可能是在此放牧的動物之蹄所走踏而成,但從未有人親眼見過。直至3、4月,陸續出現新鮮牛糞與幽靈般的牛哞聲,我們方才逐步確認,這些奇異的路徑,原來是被野放在金樽沙灘的牛群所踩踏出來的獸徑。

如果說,在金樽沙灘上各自建造的棲所之間,具有多孔蔓生的網絡結構,那麼觸發網絡的最初藍圖,即是牛群在這些年裡留下的足跡。或伏貼著岩壁,或在林投樹叢間撐開了窩狀的孔穴,但最終總會從有水源的地方交織而過。獸與人的生存需求,在此疊合共鳴,我們繼承了牛群的移動渠道與環境反應系統。透過牛群反覆於隱微的水源區域穿梭而過的路徑,我們終於尋回在2002年的金樽現場曾存在的一條穿越沙灘的無名河流(呼應著第一天重返時,在Hana的回憶裡,這裡應該有一條從岩壁中滲流出的小溪),而我們確實在岩壁的更後方發現水源。這是一條仍登載於Google地圖上的短小野溪,即便現已完全隱沒。

環繞著這條在記憶與現前之間忽明忽滅的溪流,Daki、伊命、飛魚、愛琴、F16等人疊石圈圍出臨時的蓄水小池。兩週後,進一步以竹管、水管進行引流,讓水源通抵中央廚房。這條無名無尾的野溪,成為網絡蔓生過程中的關鍵線段。某種程度,依循牛路與水路所展開的2022年金樽行動,最初便是在先於人的環境條件中,勾畫出其後續行進方向。

棲所

所有參與者皆經歷了鋤草、整地、擴充腹地、搭建帳篷等階段,並順應周遭樹種所帶來的不同空間特質。在此過程中,以三石灶方式所堆疊而成的個人火塘,描繪出在清醒與睡眠之間的生活軸線,在遮蔽與開敞的臨界區域中,成為後續個人行動的重要節點。通常是在除草階段,為驅趕蚊蠅、螞蟻、蜈蚣與蜘蛛,就會開始燃燒拔除下來的成堆雜草,而伴隨著持續行動所燃燒的火堆,往往也順勢成為臨時棲所範圍的生活重心。

臨時棲所的搭建方式,深度反映出參與者各自的內在狀態。部分2002年意識部落的成員,有意識地選擇了與20年前幾乎同樣的位址,Hana便是其中之一。透過中央廚房入口處兩棵椰子樹位置的比對,Hana找回了2002年的場址,但相較於先前,她在20年後所面對的卻是完全被林投樹叢所包裹起來的起伏坡地,亦因海灘地勢的改變,而必須時刻處於迎風狀態(以至於她戲稱自己熬煮的咖啡為海風咖啡)。而有趣的是,饒愛琴本來只打算找適合之地,但在整地的第三天,竟在土裡挖到一根用火烤彎的鐵筷,那是她當年拿來充當營釘的自製工具,這個重新回到原點的意外巧合,也促使她再次閱讀那已因時間而巨大變異的空間環境與植生物種。

善獵的Daki選擇將棲所安置在殘留的溪谷上方,一棵開枝散葉的樟樹之下,此地是觀測周遭動物的絕佳位置,以至於Daki總可以清楚說出樹間猴群的動向。善於野地生活的飛魚選擇了沙灘上少數的竹叢生長之地,竹材作為一種簡便卻又帶有強度的材質,讓飛魚得以就地蓋出一座十分堅固的高架竹屋。巴魯的竹屋則是在竹叢的另一側,與飛魚密實穩固的竹屋相較,巴魯的竹屋彷如以竹線條對棲所空間進行了就地的素描。見維選擇的是飛魚的竹屋下方的斜坡位置,那是一塊在月桃葉叢之間保留了一小片平坦區域的腹地。

而我們這些在2022年才參與的二代住民,則是在中央廚房的北邊形成了一個以女性為主體的聚落。王郁雯與林瑞玉在面朝大海的林投樹叢中,巧妙地開展出一片可就地創作與圍聚用餐的窩狀空間。以她們的帳篷為擴散的起點,後續亦有陳沛妤、逗小花、小竹以及小康的進駐。而作為最初仍不善於起火的環境初學者,我從一開始在精神上就依賴著中央廚房可供給的火源,【註2】而在墾地的過程中,竟挖掘出許多石塊,原來這些都是2002年時中央廚房的地基。

這些細瑣的搭建過程,充分映照出參與者在族群文化或家族生活中習得的手藝或能耐,以及以此為基礎所投射出的生活想像。在此的所有生活,皆必須以個人手藝或有限的體力與其他參與者交換環境的知識與呼應的技藝,在日日變異的環境訊息中(誰遇到蛇、猴子、蜈蚣,哪裡可以採摘野菜),形塑成一種臨場性的流體知識。

火堆

就地取材升火,是我個人在這段時間裡,反覆進行的身體練習。究竟要如何在這個時常因下雨而近乎潮濕的海灘草地間燃起一堆火焰,這不僅是需面對的基本生活能力的門檻,亦是在身體所儲存的環境識讀資料庫中,進行反覆提取與細節的補充。之於我而言,火焰提供了一種野地生活的安全感來源,我時常在海灘上撿選不同種類的漂流木,儲放在天幕下。只要一回到金樽海灘,【註3】在結束中央廚房的共食聚會後,接下來獨處的幾個小時裡,便是回到我的棲所前,以漂流木、竹片、枯枝、落葉,「搞我的那堆火」(王郁雯語),並就著搖晃的火光,紀錄下當刻流動於環境中的聲響與訊息。

值得注意的是,從2002年到2022年的金樽海灘,皆存在著一個不約而同的默契,不管誰回來了,第一件事便是在中央廚房升火。火焰本身有其實用功能,驅趕蟲蛇蚊蠅,煮熟水與食物;亦有訊息傳導的意義,告知環境中的靈,我們又回到此地。某種程度,生火或可說是一種重複發生的環境書寫,透過生火,重新點燃活於此地的適應性與臨場反應,致使生火宛如一種轉化與調頻,重覆量測出時間與空間之間的交換關係。【註4】

共食

在這裡有一句話是:「自己自己,一起一起。」鮮活地描述出所有參與者在此開展出的交互關係。此地的日常生活往往是在個人棲所與中央廚房之間來來回回,基本上我們擁有共食的默契。共食可節省人力、柴火,同時也是臨場環境訊息交換的場所。在潛伏的水源周圍,亦是牛群、猴群、白鼻心來回走動的生活場域,並滋養著需要水分的野菜。在附近的幾條溪流中,生長著蝦、蟹、鰻魚,大約一公里外的陸連島礁岩上,則長有許多貝類。透過採集、捕獵、短期種植,以及來訪的朋友們所帶來的食物,中央廚房提供了眾人所需的飲食。

痕跡

金樽生活,無時無刻充滿海浪的聲音,但在進入到人與人的對話、煮食或是勞動時,海浪聲亦可隨時退至意識的背景處。而在黑夜裡,只要關掉頭燈,無窮的海浪聲亦會促使我進入到全然個人的自我觀照狀態中。此地生活,因為環境的條件所塑造出來的身體動作的重複性,讓人逐漸失去明確的時間感。但在逐漸迷失的時間感中,參與者所選擇留下與逐步摸索出的「2022重返金樽行動」的個人意義,則成為將自我安頓於此,或是鑲嵌於集體生活中的某種模式。

例如林瑞玉本為植物編織創作者,因大量的林投樹叢,亦開始實驗數種林投編織的可能性。善於打獵的伊命,製作出數種針對溪流環境生物的捕捉陷阱。王郁雯因正著手與樹皮相關的創作計畫,便於棲所與中央廚房之間,反覆尋覓敲打樹皮的合適場所。饒愛琴亦在金樽進駐期間,開始展開其採集七里溪黏土、搗土、練土、塑形的「花磚」系列。此種或許可稱為「前創作」的重複行動,成為個人於此地生活所發展出的時間測量尺度。

故事

重返金樽,亦宛如獵人回到獵徑時被過往經驗所召喚而說出更多的故事細節,而這是一個持續眾聲喧嘩的故事現場。隨著每夜火堆旁邊的參與者的差異,或共坐於Ama刻下字句的中央廚房裡、各自的棲所中,又或者是對於特定地景的重訪,故事一再重述。值得注意的是,每一次的重述,都像是百衲被裡的擴延編織,後續拼上的某塊布料,卻可能改變了整條被子的紋路。在意見相左、記憶有差的交鋒時刻裡,不變的是其作為一種集體書寫的特異時空。

對我來說,意識部落的經驗是一種奇異的凝縮,一種暫時被獨立出來因而明晰的晶體,她成就的不是任何一個單元體,但也豐富了每一個單元體。美國音樂學者史考特·伊佐(Scott Ezoll)在《遙遠的角落:美國音樂家的台灣東海岸漂流日記》(A Far Corner: Life and Art with the Open Circle Tribe)一書中,以「Open Circle Tribe」作為意識部落的翻譯。除了指涉此間行動是如此敞開在沙灘與岩岸的自然環境裡,亦是有關參與者之共構過程的開放性。而在所謂的「開放性」之中,關乎的是參與者如何投身其中,去經驗這個必然湮滅、僅存記憶的過程,以至於這並不是完全的無目的性,它更像是在一種與創作相關的場所基底上,透過有限的身體條件,在現場與環境的力量之間所共構出的一場環境書寫與應答。

火堆旁的對話,記憶的核對與拼湊,食物的交換,道叔生日的祝福。蝦子與小魚,海的螃蟹。話語源源不絕,彼此搭接。對於逝者的敬酒。環境的討論,看大家想繼續待幾天。解決水源問題。臨時居所的問題。緩慢進展的安頓。人來了再說,先自己自己。獨處時環境的聲音就會上來。現在跟20年前比起來更迷人。酒精的連結與共享。七嘴八舌之下的不要管我。峨冷與伊命的自動煮食。下一頓就接著出現。之後就各自各自。自己自己。【註5】

我今天跟郁雯談到大家在這些年不得不被異化的狀態,那些報導,那些採訪,需要重複敘述的時刻,讓一個多孔的故事不得不變得更堅固了,但這一切,原本是連日子都會搞混的支離破碎。作為一個與這個領域共生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我,在這裡待越久,我越難進行描述。好像寫出來的每個字,也跑出了會讓字支離破碎的孔道。但我卻想,在這樣的中場裡待久一點。【註6】

註釋

1. 2022年03月16日金樽沙灘現場筆記。

2. 如果天氣乾燥,我會自己起火,但若天氣潮溼,我便會從中央廚房移來一根燒紅的木段,掩上乾草堆,在三石灶裡燻出一個高溫的小空間。

3. 每次開完四個小時的車,從西部回到金樽,走過海灘路,進入中央廚房,共食交談之後,總有數個小時的時間,我會處在異常沉重的身體感中。那是身體的體積、重量與肌肉之間的無法協調,以及意識上的無法對焦,腦袋腫脹的昏沉感。我的感覺是,允許行動的範圍如此開闊,但驅使行動開始運作的意志,卻與身體連不上線。在這樣的斷線時刻裡,總讓我能夠尋回此地生活節奏的行動,便是生火。

4. 投入的木柴,逐漸化為白色的炭灰,評估著可燃燒的時間與木材的質地份量,維持住一定量的火焰。一整夜的小火燻燒,必須透過身體經驗換算出所需的是幾根木柴,需要從多遠的地方撿拾回來。

5. 於金樽海灘第一夜的現場聲響速記。

6. 2022年04月16日金樽沙灘的現場筆記。


黃瀞瑩
評論者、策展人。現為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生。長期關注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與相關於原民場域之實踐行動,自2005年開始參與原住民當代藝術之創作者訪談、評論與研究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