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的聲音那麼大:《認識之浪:海景認識論》在東海岸

Overlapping Waves: Waves of Knowing, Seascape Epistemology in East Coast

文——龔卓軍

《藝術觀點ACT》94期,2023年7月出版

潮間帶的萬物之聲

海浪的聲音那麼大,反覆拍打的是金樽海岸的月夜沙灘。從2002年到2022年,東海岸金樽海灘的藝術生命行動歷經20年,蘊釀著一種非學院藝術、非西方現代藝術的訴求,傳遞著一波波巨大而溫暖的黑潮海浪聲。2022年至2023年,瀞瑩、韻儀帶領著我,和金樽聚集的藝術家群再次聚集,在金樽海邊的幾次相聚宿營,在七里溪夜間Micekiw(阿美族語指稱潮間帶的貝類採集活動),燒起徹夜的營火,據說這二十餘年來來去去在這片海岸的獨特人群中,女人、混合著原民血液、以及身分難以定義的人,佔了絕大多數。在黑暗中,憑著她們對水土風火植物與飲食的感覺,尋找一種新的哲學。她們不想要找到,而只是想要持續找尋。脆弱而不定形,彷彿有某種超越歌頌大地的心情,有另外一種嶄新的疆域概念正在成形,又不想被定形,那絕對不會是面向大地的藝術祭,而比較可能是朝向大海的藝術祭。如果這裡面產生了某種充滿生命力量的藝術,也不僅僅是地景(Land-scape)的想像,而更趨向於海景(Seascape)的頌歌。

海浪的聲音那麼大,反覆書寫的是潮來潮往的海景認識論。像黑潮由南向北的湧升流,結晶為八位藝術家、七個確定地點、跨越東岸南北65公里的創作行動。每隔10至20公里,就有一、二位駐點的藝術家,將他們的生命能量投注於此。這個展覽,猶如另一種流動的Micekiw。從吳其錚在146K都蘭山(A’tolan)月光小棧三年來回駐村創作的土偶開燒,3000年以來的海階地紅土煉火成窯,表現了出奇堅韌多變的古樸造形。然後,是136K七里溪的王郁雯,轉化了她在夜間Micekiw遭遇的物種,以紙漿與色彩融合了這些近岸物種的環境擬態。135K金樽海灘的林投棲包屋,是一系列採集的出發點與回歸點,林瑞玉在此以林投回應海浪與海風的聲音。郭娟秋的工作室隱身在123.2K的都歷海岸稻田邊,透過細密而鬆開如經文的素描筆觸,給予了海浪反覆多變的節奏面貌。孤懸於100K成功海岸階地上的麻荖漏部落的陳豪毅(Akac Orat)傳統屋,迎著海風與月光,突顯了海岸山脈黃藤附生、蔓衍而多刺纏繞的強韌欲力。最後,位於84.5K長光部落拉飛.邵馬(Lafin Sawmah)的太平洋支架舟造舟行動,讓原本的地圖向海圖開展,葉海地(Heidi Yip)陳列於81K三間屋工作室的潮間帶Micekiw物件與繪畫,勾勒出了海景的種種晶體,陳昱榮在這65公里間採集的環境聲音,再一次覆蓋並穿越這些風火土水、林木藤蔓、海膽螺貝如扇形鋪開的萬物世界,共鳴出那麼那麼地無法形容的巨大複數聲景。

海浪的聲音那麼大,導引出島嶼間的無限對話與潮汐間的無盡穿梭。三個策展人、八位藝術家,彼此隨時調應,猶如海景善變。正因為要學習種種善變的適應之道,這十一個人,以及我們周圍的東岸朋友,在兩年間,有了許多共同在海邊聽浪、看浪、隨浪行走與溯溪潛入水中的經驗。有時是金樽海灘的徹夜營火中吼叫,有時七里溪夜間Micekiw的幽深。有時是疫情期間蘭嶼的豪毅與Lafin的駐村開幕(兩人都在發燒),有時又一大早去活水湖由Uncle K(Kimokeo Kapahulehua)指導練習太平洋支架大洋舟。我們在夜裡潛入郭娟秋畫展的展間進行一個終極滑壘的動作,接下來又忽然是關渡美術館饒愛琴伊命雙個展的開幕。這一天下午在林瑞玉和王郁雯於「好的擺」和都歷遊客中心的開展,晚上又去了郭娟秋在都歷的畫家工作室對話。我們沒有錯過Lafin在的三間屋「眺島溯源」的開展導覽和Heidi的藝術家採集工作室,也奮力參與策展人韻儀邀請安排的呂縉宇(山豬)與希巨.蘇飛(Siki Sufin)引導我們去都蘭溪與七里溪的溯溪。意猶未盡的金樽海邊陸連島夜間Micekiw,意外驚喜的隆昌海岸農曆十八大退潮中的Micekiw。如果真的有大海藝術祭,這些行程在後半段的確漸漸與大地藝術季的世界觀慢慢脫勾,帶來豐富的海浪大聲療癒法。是的,這個展覽的準備,其實是準備讓我們釋放自己。東岸海浪的身歷聲包覆複音,給了我們巨大環擁的撫慰。海景認識論讓我們更認識在他者包覆下的自己。

海景認識論的採集行動

海浪的聲音那麼大,在夜晚,特別是有月光海的夜晚。釋放能量的高潮,卻感覺到那麼地安靜。或許是月光映在海面的波光粼粼,或許是因為那海蛇、海膽、海菜、石蓴、螺貝、笠螺、珠螺、螃蟹、海星、海蔘,透過Midamay(阿美族語指稱潮間帶的海菜採集活動)和Micekiw帶來與夜間海岸生物相逢的陌生感、潮水變化身浸海潮中帶來的適應浪湧的緊張感,或許是因為這些對話更多屬於陰性力量──包覆的身體感,讓我們在疫後加速度疲憊的身心,有了另一種寄托與呼吸的場所。回到東海岸,猶如隨著浪湧漂浮在海上,我們被治癒。每一次的策展聚會,都打開新的天地,打開關於《認識之浪:海景認識論》(Waves of Knowing: A Seascape Epistemology)那美麗的篇章,浸泡在凱琳.英格索爾(Karin Amimoto Ingersoll)的認識之浪中,我們試圖脫離以「地景」(Landscape)為中心的藝術史視野,走向以「海景」(Seascape)為核仁的水體生命世界。

海浪的聲音那麼大,海景環擁的家園在流動著。在那裡,萬物變化湧動,海景不再是一個對象,也不再是一個客體,不再是美麗灣那樣的開發拓墾的私產資本思維,也不再是國家管理的風景觀光思維。那是潛入水平面以下,以求陸上生命終能變化、轉化的行動居所,它隨時要跟著海的運動,捲入巨大的液態流體運動之中。這一切,或許離夏曼.藍波安的浪人鯵對話還很遠,或許距離拉黑子悠遠祭歌的期許還那麼遠,但至少我們踢到了夢,冒出了月光海的笑聲與歌聲,至少我們的舟子已經下海,那些槳整夜聽著海浪巨大聲響的召喚。這條海岸線有65公里長,彷彿有一種嶄新的地緣政治、全新的地理想像,由陳豪毅拉著千百條從海岸山脈蔓生而下的黃藤,沒有中斷的黃藤,經過三間屋的Heidi、長光部落的Lafin、麻荖漏部落的家屋、串起都歷畫室的郭娟秋、金樽海灘的林瑞玉、七里溪的王郁雯、都蘭山月光小棧的吳其錚、以及採集這黃藤與林投鋪成了海岸線聲音的陳昱榮。我們日以繼夜的在那麼大的海浪聲中,終於了解,這條海岸線,其實通向無限變化循環的南島黑潮洋流,它通向郝歐法(Epeli Hauʻofa)筆下的「我們的群島之洋」,通向大洋洲的流動世界,在那裡,我們的家園是屬於葛立桑(Edouard Glissant)的群島思維,充滿歡迎與庇護,充滿適應與變化,充滿夏威夷Uncle K帶動的划舟歌聲,充滿木槳之下安居動能的浪湧世界。在夜裡,海浪的聲音那麼大,生命傳來的笑聲也那麼大;在夜裡,暫停白日的視覺,夜視把所有事物的存在頻率扭轉成最大的音量。在這個巨大音量中,我們行走,我們揀拾,我們棲居,我們聆聽,萬物嘶吼,珊瑚礁低語,在海浪的聲音之中。

具身性與互動性的策展方法

以上五段「海浪的聲音那麼大」,不僅是來自夏威夷學者凱琳.英格索爾的著作《認識之浪:海景認識論》的書寫,也來自於一種迥然不同於視覺性的策展方法的策展認識行動:「海景認識論乃是作為一種互動式與具身式的存有學,即作為一種對形而下與形而上之事物同時展開的動覺式(kinesthetic)介入與解讀」(頁22)。英格索爾以衝浪為例,以其具備夏威夷原民語言和知識生產能力為條件,當她以具身性的方式、互動性的方法學習了譬如浮板、波浪結構、潮汐升降、海洋生物、海洋氣象、海底地質等海景知識,這些她所謂的「海洋素養」或「海洋識讀能力」,她對於消費性的慣行衝浪與帝國殖民歷史的身體與海景塑造,也同時具有了抗拒與批判的力量。

從策展行動的角度來說,「海浪的聲音那麼大」的主要海景認識行動,並不是衝浪,而是阿美族的近岸採集Micekiw。這樣的採集從2022年金樽海灘的七里溪夜間Micekiw開始,呼應的是20年前一群藝術家在金樽海灘的「意識部落」集體生活。她們造屋、搭篷、設帳、生火,環境中的採集行動,正是在日常生活中認識海景變化與共生物種的身體行動。事實上,這些認識的政治性,早在2003年的美麗灣渡假村的海景爭議中,便已顯現。美麗灣渡假村爭議與英格索爾描述的衝浪風景區土地開發爭議,具有相似的原民生活區私有化、消費化與資本化的問題結構。而地方上的臺東縣政府,當時以BOT方式,將共計6公頃的杉原海岸出租給美麗灣渡假村股份有限公司50年,但在開發之初即刻意迴避環境影響評估程序,企圖將海景私有化的殖民地緣政治複製到東海岸。當時,金樽海岸集結的「歸零生活」藝術家群,便成為關鍵的抗爭集結地與流動社群。

「意識部落」的聚集偏向陰性的聚集,由魯碧.司瓦那(豆豆)、安聖惠(峨冷.魯魯安)等人率先進駐金樽沙灘,慢慢吸引了阿美族的林益千(Eki)、達鳳.旮赫地、范志明(Talaluki)、哈拿.葛琉,噶瑪蘭族的陳正瑞(阿水),排灣族的伐楚古、達悟族的黃清文(飛魚)、卑南族的伊命(林志明)、見維.巴里,以及客家籍的饒愛琴,漢族的王卿(Ema),美國音樂人史考特.伊佐(Scott Ezell)。還有一些自由游移的成員如音樂人達卡鬧、都蘭木雕家希巨.蘇飛、劇場工作者阿道.巴辣夫.冉而山、陳明才等等。幾乎在2000年期的同一個時期前後,都蘭糖廠也形成了一股進駐創作的熱潮,那就是希巨.蘇飛、陳明才、吳朋奉因創作案需要而打開糖廠倉庫的租賃關係,繼而有撒古流.巴瓦瓦隆的進駐,阿道.巴辣夫.冉而山正是在此一因緣際會下,開始在倉庫中進行劇場工作,一直到2003年至2004年導演林正盛在月光小棧進行整理,拍攝了《月光下,我記得》,像一波波的海浪一般,從都蘭到金樽的流動性、混雜性部落狀態,於是形成。加上2005年李韻儀因勢利導而認養成立的「女妖在說畫藝廊」在月光小棧,這股如浪潮般的流動力量,成為後來阻止美麗灣渡假村土地開發案的主力。

策展團隊亦步亦趨,跟隨著吳其錚在這幾年進駐月光小棧的過程中,經過反覆實驗窯燒,發現了這個海拔256公尺的古老海階地的《土偶.Sota tomi reng—站立的土》,這裡的紅土塑造出幾千年來土壤與眼前太平洋波浪的對話,這個古老海階地也是古老的潮間帶,以李韻儀2017年以來策畫「東海岸大地藝術節」的主題「潮間共生」、「邊界聚合」、「群山之島.眾島之洋」到2023年策畫的「眺島溯源」來說,這些紅土與金樽海灘的沙子、卵石和七里溪的黏土一樣,都是板塊擠壓與朝向世界的根本材料。這些土壤,也是孕育了都蘭溪與七里溪多樣生物的來源。王郁雯的採集《溪邊,星星消失了》,構造出一種清澈的七里溪水透視身體感,運用「紙層研磨」的創作方法,通過紙張一層一層的染色、上蠟、打磨,在日與夜的光線與色彩變化配置下,轉化為紙漿中顯形的蛇、溪蟹、獼猴、溪蝦、豆娘、樹蛙,這種跨物種的「物種肖像」製作,突顯了2005年環境藝術行動影響下開始進駐都蘭的王郁雯,她的海景生活寫照。因此,海景認識論若沒有經過這些具身性的環境採集,恐怕無法讓跨物種的對話經驗得到多樣性的表現。

同一時期來到都蘭的林瑞玉,《有風吹進了林投窩》則是採集了海岸地帶的林投樹,將海岸線上的林投,猶如在金樽海灘叢聚成的綠色礁石,林投吸收了光與水,與風緊緊相依,透過編織造窩,過去林投具有防風、設界、採食、入藥、結繩、編織、童玩、避邪、祈福的歷史,得到了當代棲居的場所。郭娟秋對於東海岸的系列性繪畫與素描,代表了一種詩人的心情與視野,把焦點由「地景」轉向「海景」,而且充滿了夜間的孤獨漫步的筆觸。

除了視覺風景的採集外,陳昱榮《山海之歌》與《溪徑入海》的聲音採集,將溪流的聲響、山林中的蟲鳴、鳥鳴、蛙鳴及樹影搖曳的落葉聲,與金樽海浪來回拍打沙灘岩石的潮汐聲,轉化為現場的聆聽音景,形塑出觀者的身體聽覺路徑。最後是我長期觀察的植物採集詩人、築造者、教育者陳豪毅,他的《藤之路o lalan no oway》穿梭在東海岸138公里的狹長海岸山脈潮間帶之間,讓避刺而低頭的身體與造屋行動,順著藤之路前行,同時,他也是潮間帶物種的採集者,麻荖漏家屋,正是海景認識論採集行動的重要象徵,強大的具身性與環境互動性,透過黃藤強韌的蔓延性,指向了Lafin Sawmah在《循路/Fawah》、《夢見黑潮》造舟行動所欲航向的海洋交界帶,以及Heidi Yip眾多採集物所欲突顯的萬物有靈之潮間帶,這片海洋潮間帶,轟鳴著那麼巨大與多重的聲音,正是海島誕生、漲潮退潮間的萬物存在、複音交纏之所。

除了視覺風景的採集外,陳昱榮《山海之歌》與《溪徑入海》的聲音採集,將溪流的聲響、山林中的蟲鳴、鳥鳴、蛙鳴及樹影搖曳的落葉聲,與金樽海浪來回拍打沙灘岩石的潮汐聲,轉化為現場的聆聽音景,形塑出觀者的身體聽覺路徑。最後是我長期觀察的植物採集詩人、築造者、教育者陳豪毅,他的《藤之路o lalan no oway》穿梭在東海岸138公里的狹長海岸山脈潮間帶之間,讓避刺而低頭的身體與造屋行動,順著藤之路前行,同時,他也是潮間帶物種的採集者,麻荖漏家屋,正是海景認識論採集行動的重要象徵,強大的具身性與環境互動性,透過黃藤強韌的蔓延性,指向了Lafin Sawmah在《循路/Fawah》、《夢見黑潮》造舟行動所欲航向的海洋交界帶,以及Heidi Yip眾多採集物所欲突顯的萬物有靈之潮間帶,這片海洋潮間帶,轟鳴著那麼巨大與多重的聲音,正是海島誕生、漲潮退潮間的萬物存在、複音交纏之所。


龔卓軍
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副教授,《藝術觀點ACT》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