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核示威將改變日本──訪問柄谷行人

Re-Territorialization of Multitude under the Violence of Neo-Liberalism

文———高俊宏、龔卓軍
《藝術觀點ACT》48期,2011年10月出版

本3月11日東日本大震災以來,到6月11日已經三個月了。緊接著震災之後發生福島第一核能發電廠的事故,不只在日本國內,也成為海外「反核、廢核示威」相繼發生的契機。東京地區,4月10日有高円寺示威,24日有代代木公園的遊行與芝公園的示威,5月7日則有澁谷區公所到表參道的示威。終於,6月11日,在日本全國各地發生了大規模的示威遊行。遊行隊伍中的作家與評論家等知識份子,頗受到注目。批評家柄谷行人先生,自從1960年安保鬥爭時的示威以來,相隔五十年之久,於芝公園再度參加示威。今後這些反核的行動,將走向何方?究竟核能發電廠有沒有可能廢除?我們請柄谷先生,為我們發表他的看法。(《週刊讀書人》編輯部,以下簡稱《週》編)

柄谷──有幾句話,我想在一開始先說清楚。自從地震發生,接著核能電廠發生災害以來,有一些事情日本人忘記了。一直到今年3月為止,我們的社會在討論些什麼話題?雷曼兄弟連動債事件後世界資本主義的危機,少子化與高齡化所帶來的、日本經濟無可避免的衰退,以及低成長社會中我們該如何生存等等。日本的經濟並不是因為地震而衰退的;不遠的將來,世界經濟的危機必然會來臨。儘管如此,現在卻有人暢談「地震後的復興與商機」,也有人主張「轉向自然能源」。這些想法隱藏著一個前提,那就是「維持經濟成長,繼續參與世界資本主義競爭」。說這些話的人,前不久還在擔心經濟衰退的問題,現在卻故意無視其存在。本來世界經濟的瓦解就已迫在眉睫,而且今後它一定會到來。
不久之前,日本在低成長社會的現實之中,逐漸出現以「去資本主義化」為目標的傾向。但是,因為地震與核災,日本人忘了這件事;看看現在大家的思考方式,一副經濟還可能繼續成長的樣子。所以有人主張核能畢竟還是必要的,也有人提倡以自然能源取代核能。其實,我們只要減少能源的使用就好了;核能電廠的事故,正好為我們帶來改變的契機。但是大家卻不這麼想。大家還是拚命生產各式各樣多餘的商品,拚命消費,希望可以因此增加就業機會;這種凱因斯主義式的思考,還殘存在我們之間。地震之後,這樣的論調更是抬頭。當然,這種想法不可能實現;因為經濟的衰退並不是地震造成的。經濟衰退的命運,來自產業資本主義的本質。
長久以來,「資本=國家」竭盡全力推動核能發電。有幾件事情,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明白。第一,日本歷史上,為核能發電的正當性辯解之理論,明顯地、不斷地改變。最早從南北韓戰爭時期開始,以「核能的和平用途」為藉口,進行核子武器的研發。一方面它也是美國的構想。這個動機雖然從來不曾公開,事實上現在仍然繼續著。再來是石油危機的時候,以「石油資源有限」為理由,大量建設核能發電廠以取代火力發電。這也是美國的戰略。因為他們無法控制中東產油國,所以意圖以核能發電來和他們對抗。接下來的宣傳策略,則主張火力發電會排放二氧化碳、導致地球暖化,因此核能發電是唯一的出路。事實上核能發電在製造鈾燃料、建造發電廠、事後的輻射能處理等等過程中,排放的二氧化碳和火力發電沒什麼兩樣。因此可知,這完全是謊言。「核能正當化」的理由不斷變來變去,和美國布希政權發動的伊拉克戰爭一樣:一開始以「伊拉克擁有大量毀滅性武器」為理由宣戰;一旦證明其實伊拉克並沒有毀滅性武器,又改稱是為了伊拉克的民主化而戰。中途改變理由,就證明了那理由是虛假的,只是為了隱藏真正的動機。關於核能發電也是一樣;「核能之必要性」的理由變來變去,本身就證明了它的虛偽。
《週》編──原來如此。
柄谷──福島核災發生後,那些決定廢核的,都是沒有核子武器的國家,比方德國和義大利。這兩個國家在二次大戰時,和日本同屬軸心國。但是,日本卻不願意廢核。我覺得真正的原因在於日本這個「國家」,還抱持想擁有核子武器的野心,韓國也是這樣。俄國和印度,不用說,都擁有核武。我認為那些擁有核武,或者將來打算製造核武的國家,不可能廢除核能發電。因為使用鈾燃料的原子爐,可以生產鈽,而鈽是核彈的主要原料;發展核能之目的就是這個,沒有別的。「核能的和平用途」是一句謊話。其實一樣運用核能,也可以使用釷作為燃料。《核能發電安全革命》(古川和男著,文春新書)一書就寫道,作為燃料,釷比鈾安全,污染也低;發電機的體積較小,電力在輸送過程的損耗也少。但我認為他們就算知道,也不會採用;因為用釷作燃料,沒有辦法生產鈽。換句話說,不能生產核子武器。
如果以經濟效益來思考,就不會蓋核能發電廠。光是要處理現有的核廢棄物,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錢。但是,明明知道不合經濟效益,還是硬要這樣做的,是國家;具體來說,就是軍方。軍方隨時都在想著敵人的事情。敵國如果擁有核武,我們也必須擁有核武。如果自己沒有,那就只好依附擁有核武的國家。只要有一絲可能性,國家就想要自己製造、自己擁有核武;經濟上的損益,並不在考慮範圍內。即使注定不合經濟效益,以國家的思維來說,卻非做不可。當然軍需產業會從中得利。美國的軍需產業最期待的,就是戰爭;日本也一樣。三菱就不用說了,東芝、日立都是軍需產業;核能電廠的建設是他們營業項目之一,還賣到別的國家去。如果日本廢止核能電廠,也就無法賣到別的國家,這些企業就慘了。所以他們絕對不會容許廢核的發生。因此主張廢核,最後一定會面臨放棄軍備、放棄戰爭的問題。
《週》編──可否請您談一談4月24日的示威活動?柄谷先生在您擔任講師的市民講座「長池講義」的網站上,表示「面對現在的情勢,我覺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擴大反核示威的規模」,呼籲大家參加反核示威。您自己也親身參加了芝公園及澁谷區公所前的示威。距離您上一次參加街頭示威,已經有五十年了吧。是什麼原因讓您再度興起示威運動的念頭?可以請您說明嗎?
柄谷──關於參加示威,其實我很久以前就開始討論。從數年前開始,我多次在各種場合,發表以「為什麼大家不參加示威?」為題的演講。在《柄谷行人談政治》(中譯本:心靈工坊,2011)一書中,也談了這件事。為什麼日本的示威活動不見了?關於這一點,我也做了一些探討。3月11日以後,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其實,1980年代日本曾經發生大規模的反核運動;但為什麼核能電廠的建設不但沒有停下來,至今已經蓋了五十四座?這個問題和示威活動之銷聲匿跡,是同一件事的兩個平行的現象,並不是兩件不一樣的事。
目前我們聽到的反核言論,1980年代就已經全部有人說過了。事實上,很多當時寫的書,最近重新出版,有不少讀者;這些書一點也不過時,現在仍然完全適用。令人驚訝的是,那時候的人所提出的核能發電的危險性、技術上的缺陷,到現在沒有任何一項獲得解決。核能電廠到如今仍然極為危險,而且無可避免地需要極度苛酷的勞動;幾乎可以說是半奴隸的勞動方式,從那時持續到今日,從未間斷。這一次的事故,讓我們重新注意到這件事。我們非反核不可的理由,並不是這次的災害才發現的;這些理由在1980年代,就已經非常清楚了。但既然如此,為什麼大家還是放任核能電廠的建設不斷繼續?其實我們並沒有受到真正的暴力強制,如今卻陷入無法反對核電的狀態。關於示威活動,也是同樣的情形;示威並沒有受到禁止,卻沒辦法發生。我們應該怎麼做,才能突破這樣的狀態?我想了很多,也發表了很多看法;但是,結果除了自己帶頭參加示威以外,沒有別的辦法。對於「為什麼大家不參加示威」發表再多「評論」,也不會有任何作用;等得再久,示威也不會發生。我覺得「發生示威」竟然也能成為新聞,本身是一件可笑的事。但是,為了讓示威不再成為新聞,除了自己參加,沒有別的辦法。
《週》編──參加以後,您有什麼感想?
柄谷──覺得很舒服暢快呢!我本來還以為,參加者會是一些對示威活動抱有傳統的、固定看法的人;但實際看到他們以後,才知道完全不是那樣。甚至有不少人帶著孩子來參加呢。安保的時期我參加過無數的示威活動;這一次的示威,和那時有很大的不同。不過,說我有五十年沒有參加過示威了,那是指在日本;實際上我住在美國的那段期間,參加過好幾次。話雖如此,那時並不是刻意出門去參加。比方說,有十萬人的示威遊行隊伍從我家門前經過。我如果不穿過他們,就沒辦法到對街的咖啡廳去;既然如此,就順便加入他們。當然,也因為那是反對伊拉克戰爭的示威,是我贊成的議題。這一次日本的示威活動,和那時候的情形很類似。
《週》編──您提到這次的示威和安保時期不一樣,到底有什麼不同呢?
柄谷──1960年的示威,基本上是以工會為中心,但先頭部隊是學生的隊伍。「全學連」的示威──除了最後半年產生變化以外──也屬於國民共鬥會議中的一個集團,在綿長的示威隊伍中領頭。幾十萬人的參加者之中,大概有一到兩萬人是學生。
《週》編──學生與工會一起示威嗎?
柄谷──是的。不過,1960年以後,學生與勞工的合作關係就斷絕了。1960年末期,也就是所謂的全共鬥時期,學生的示威和勞工運動已經沒有任何聯繫。因為這個原因,示威開始變得過度激烈,一般的市民很難加入,也因此變得孤立。同樣的原因,造成1960年以後,就再沒有大規模的國民示威了。現在,大學已經沒有學生自治會,工會的力量也很薄弱。話說回來,東京電力的工會是支持核電的;工會團體所支持的民主黨,也支持核電。這些人不可能來參加示威。因此現在的示威,是由不屬於固定組織的個人集合而成的Association所發動。舉例來說,我們(長池評議會的成員)大概有五十個人;像我們這樣的小團體有很多。今後,如果有年輕人要發動示威,我也會一起行動。
《週》編──1991年波斯灣戰爭的時候,柄谷先生號召成立「文學工作者集會」,反對日本參戰。您在回顧那一段時間的時候,曾經表示「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大概不會有任何行動吧。」「(我自己)大多是被動的狀態」(《柄谷行人談政治》)。這一次您則親自號召群眾,而且還宣稱將來會繼續這樣做。
柄谷──我所謂的被動,指的是參加別人發起的示威,而不是自己發起,這樣而已。但是,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我完全不認為自己必須處於運動的中心或領導地位。不管是誰,只要有人發起就好;我們就去參加。只不過,就算發生示威了,單獨一個人是很難加入的;人和人之間如果沒有任何聯結,示威很難推動。所以我才會主張,Association 是必要的。
《週》編──《柄谷行人談政治》一書中,回顧2000年NAM成立的背景,您曾經這樣說:「在那個時期開始推展運動,一方面有理論上的考量,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現實上的危機感。1990年代,日本開始施行「新自由主義」,建立了隨時可以發動或參加戰爭的體制。我在編輯《批評空間》的時候,試圖抵抗這個趨勢,但是那個抵抗終究是無力的。我開始想,單單靠批評是行不通的,所以決定開始推動社會運動。」我們可以說那時候您的想法,和這一次的行動是有所關聯的嗎?如同NAM的正式名稱(New Associationist Movement)所表示,您從那時候,開始強調 Association 的必要性。
柄谷──現在也是一樣。當時提出Association這個概念,我們主要考慮的是「產銷協同組合」、「地方貨幣」等等面向;換句話說,是想要創造非資本主義式的經濟活動。當然,未來這些面向會越來越重要;特別是經濟危機到來之後。二十世紀末,我之所以覺得不能再繼續原有的「批評」,是因為感覺到蘇聯瓦解之後,世界從根本上改變了。在那之前的「批評」,或者說「現代思想」,是美蘇冷戰結構下的產物;簡單來說,就是對美蘇造成的二元對立的世界,進行解構。在現實上它沒有任何作為;事實上也無能為力。明明什麼也沒做,但只要對美國或蘇聯的任何一方進行批判,就可以自我滿足,覺得自己好像有所作為。但是隨著蘇聯的瓦解,這樣的世界也崩壞了。波斯灣戰爭讓我們明白地看到,美蘇冷戰結構已經終結。那時候我想,自己沿用至今的立場與態度,已經行不通了;所以才號召文學工作者,舉行反戰集會。可是因此有許多人對我大肆批判,那些原來屬於全共鬥的人。大概因為他們過去參加示威的經驗,使他們變得反對集會和示威吧。不過,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並沒有什麼歷史的壓力讓他們對示威抱持否定的態度。我覺得這樣很好。
《週》編──確實,這一次的示威,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們,表現得特別積極。
柄谷──我想是因為發生重大災難的關係。當我們經歷脫離日常的經驗,就會出現嶄新的自己,嶄新的生存方式。過去隱藏在日常生活中的東西,開始浮上水面。資本主義經濟,真的是無所不在,連幼兒的生活方式,也受到它的制約。最近聽到有趣的事情,好像有人發起「不想就業!」的示威;我覺得很好。現在的學生一進入大學,就得開始為了就業準備,參加公司的考試、面談等等活動,會覺得厭惡是理所當然的。這種東西也可以叫作大學嗎?看看那些與核能有關的研究者,看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現在的大學裡,早就沒有學問可言了。所以,公開表達自己的厭惡,或是上街頭示威,都很好。
《週》編──柄谷先生在《柄谷行人談政治》一書中,曾經多次主張示威的必要性。那麼您覺得,現在希望的種子是否已經萌芽了呢?
柄谷──的確如此。我覺得3月11日之後,日本的政治環境有了些許改變。舉例來說,有一個名詞叫「國民主權」。所謂的國民主權,是在推翻君主專制──也就是說,推翻「君王是主權擁有者」這種狀態後,才出現的概念。但是,所謂主權擁有者的「國民」,究竟是什麼?很難說清楚。讓我們想想,在議會制(代議制)民主主義之下,國民是什麼樣的存在。有選舉的時候,國民可以投票。在這個意義下,國民的意見得到反映。但是,那和民意調查、電視收視率是一樣的東西。事實上,人們的好惡不到一個月就會改變。簡要地說,所謂的「國民」,只是一種統計性的存在。個別的個人,除了服從這種所謂的「國民」之決定,沒有別的選擇。換個方式說,我們除了服從用這種方式選出來的代理人,沒有別的選擇。事實上,就是服從國家機構(官僚)。在這種體制下,一個一個的個人,不可能擁有主權。我們除了向代理人(不管是誰)拍手喝采之外,什麼也不能做。
哲學家久野收曾經這樣說過:「只憑藉代議制(議會),民主主義不能發揮功能;如果沒有示威之類的直接行動,民主主義將會死去。」有人主張,示威屬於過去溝通媒體還沒有發達的時代,現在透過網路,我們已經可以進行互動式的溝通;網路上的議論將改變世界,改變政治。但是,我不同意這種看法。網路上,一個一個的個人是不存在的;個別的個人只是統計性的存在,和電視的收視率一樣。這種狀況下,個別的個人不可能是主權擁有者。因此,網路的世界和議會政治結果是一樣的。不過,3月11日之後,這情形有些改變;因為人們開始參加示威。人們開始使用網路、或是推特(twitter)之類的媒體,彼此召喚、聯絡,以參加示威。
比方有人主張,由於中國的「網民」不斷增加,中國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並且預測中國將發生類似「茉莉花革命」的事件。但是,什麼也沒發生;而且不可能發生。在網路上惡狠狠地發表意見的人,不會來參加示威。在日本的現象,也是一樣。反過來說,一旦有了示威活動,網路也會有不同的意義。舉例來說,明明已經發生示威了,一開始報紙和電視新聞都故意不予報導;但是透過YouTube,大家都看到了示威的影像,不可能隱瞞事實,屈服於這樣的現實,報紙、電視、雜誌才逐漸開始報導。很明顯地,社會已經產生變化;不過我覺得追問這個變化來自網路、還是示威,是搞錯重點,沒有太大意義。
《週》編──地震發生到現在,柄谷先生自己的想法有沒有什麼改變?
柄谷──當然是有,不過不大。一開始,我看不到未來,無法預測接下來會發生的事。現在我則覺得,目前的狀態大概會一直持續下去。核能電廠剛發生事故的時候,官方一再宣稱「沒有立即危險」;但是外國人馬上逃往國外,德國甚至還停飛成田航線。從核災發生到現在,我持續觀察德國氣象廳發佈的數據;他們從一開始就提供很詳實的資訊,每天報導放射性物質,如何隨著當天的風向流布擴散:有時候飄向大阪或札幌,有時候甚至飄到首爾。外國人都在注意這些事情,但是日本人沒有。就因為日本政府努力不讓這些資料曝光,所以知道的人很少。但其實,就算日本政府想要隱藏事實,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今天透過網路,所有的資訊都會立即散播開來。有人說外國人反應過度,這些中傷對日本造成傷害;但我覺得如果他們不講,才是罪孽深重。指出危險,是理所當為的事,怎麼能說是「中傷」呢?日本民眾之所以保持緘默,是因為不知道真相;最近狀況逐漸明朗,開始有人憤怒了起來。
2009年4月義大利發生地震,造成三百零九人死亡,受到災害影響的達到六萬人以上。因為事前義大利防災委員會的學者們,判斷沒有大地震的徵兆,造成災害的擴大,就在最近,義大利對這些學者提出告訴。這些學者雖然辯稱大地震是「意料之外」的災害,還是被起訴了。反觀日本的情況,以福島第一核能發電廠來說,當事者可以宣稱大地震是「意料之外」嗎?東京電力公司就不用說了,官僚、政府,都應該被問罪。他們的所作所為,毫無疑問就是犯罪。而且,他們把受到放射線污染的水直接排放到大海裡,更是國際性的犯罪。我認為應該舉行「東京(電力)大審判」。有人說,現在當務之急,是思考未來的對策;在這種時候追究核電事故的責任,是倒退的做法。但是,追問過去問題的責任,才是思考未來對策的基礎。這麼多年來,我們為什麼無力反對,放任他們建造了這麼危險的核能發電廠?基於這樣的責任意識,現在我積極參加示威。
年輕人的情況不一樣;他們出生的時候,已經有核能電廠了。儘管如此,今後如果他們默許核電繼續存在,未來還是會發生一樣的事情。有一位在我們示威先導車上表演饒舌歌的年輕女孩子表示,如果放任核能電廠繼續,對不起未來的人。年輕人有這種想法,很了不起。還有京都大學原子爐實驗所的助教──小出裕章先生的演講,也很令人感動。他表示:「我無力阻止核能電廠,對不起大家……」說著說著,淚流滿面。其實在這一次的事故之後,他大可以宣稱「你看,那時候我那麼盡全力地反對、抵抗。」但是,仍然改變不了無力阻止的事實,所以覺得對不起大家。那些推動核電的傢伙,追究他們的責任是理所當然的;反倒是那些最不需要為這件事負責的人,感覺到自己的責任。如果是這樣,我們這個年代的人,更是責無旁貸。
可怕的是,原子反應爐就算廢爐,也不會消失。就算以石棺來覆蓋,石棺本身還是會損壞。今後數萬年間,人類必須持續不斷地去照顧、維護。未來的人類看到這個情形,一定會覺得自己帶著詛咒出生吧。而且,就算全面停止核能發電,為了處理核廢棄物,我們還是得繼續研究核能。屆時雖然已經成為無聊、沒有意義的學問,還是得有人去學習。到底,二十世紀後半的人類,有什麼必要和權利,做出這樣的東西來?真正的理由,是因為透過建造核能電廠,企業會獲得巨大利益。但是,事實上這所謂的利益,只能持續短短數十年間,資本會在這段期間積蓄(增值)而已。在那之後,核電廠就不能使用了;不能使用了,卻還是無法廢棄,核能電廠真的是很可怕的東西。任何人只要好好地思考,不管是誰也不會做這麼愚蠢的事。但是在資本主義底下,人們並不思考;在資本主義底下,個人並不是主體,充其量只不過是棋盤上的一顆棋子。看看東京電力的社長與幹部們,就可以明白。那些傢伙身上並沒有可以稱得上意志、意識的東西,實際上是「國家=資本」在運作一切;個別的個人在那裡面,只是徹頭徹尾、隨波逐流而已。但是個人如果不能對這種情況提出異議,那就不能算活著。
《週》編──「軟體銀行」(SoftBank,日本的電訊、媒體、金融公司)的孫正義先生(SoftBank創辦人、董事長、執行長)所提出的核能替代方案(大規模建設太陽能發電廠),最近受到輿論的注目。您怎麼看?
柄谷──我不相信他們。那些提倡活用自然能源的人,只不過是在尋找新的賺錢手段而已。那是所謂「生態產業」的一環。提倡太陽能,可以「創造」新的商品需求,可以大量生產太陽能板,或者生產大量的電動車。但是,如果是撒哈拉沙漠也就算了,在日本的話,太陽能發電本身就會對環境造成破壞。以目前的情況來說,天然氣就夠我們用了;而環繞著日本沿岸,就蘊藏著豐富的天然氣。重要的是先停止核能發電,之後的事情可以慢慢地想。
《週》編──在思考反核運動走向的時候,有人提出「拒買運動」的必要性。柄谷先生在 NAM 運動的時候,也提倡過類似的概念;這中間有沒有什麼關聯?
柄谷──「拒買運動」當然是很好,不過我認為當前最緊要的事情,是讓示威擴大;在擴大的示威中,像「拒買」這樣的運動自然會逐漸發生。之前提過的「不想就業!」示威也很好。總之不管什麼樣的訴求,最重要的是創造一個人們願意參加示威的市民社會,那才是擁有主權的社會。過去有一位人類學家寫了一本叫《拿著行動電話的猴子》(ケータイをもった猿),討論年輕人彼此不交談,各自埋頭面對著行動電話的現象。那種好像猴子山的光景,我也常常看到。的確,如果沒有能力參加示威,和猴子也差不多。但是,我覺得沒有必要因此就把行動電話丟掉,拿著手機也沒關係,站起來直立步行就好了。換句話說,參加示威就好了。實際上,現在真的有很多年輕人拿著手機,一邊不停地通訊,一邊參加示威。在這個意義下,我感覺到「進化」。
《週》編──最後想請您談一談,您認為我們應該做什麼,才能讓目前興起的運動持續下去?
柄谷──我們要形成一個「參加示威是理所當然」的社會。「討厭就業!」的示威很好,「來上班吧!」的示威也很好,示威可以有無數的理由。現在日本的企業紛紛捨棄自己的同胞、捨棄日本人,移向海外。不這樣做,資本無法生存。不過,那是資本自己的問題,因此遭到犧牲的人們沒有必要保持沉默,提出抗議是理所當為的事。但是,如果我們連一個示威都沒辦法做到,就拿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等著別人來替我們做,就等於什麼也沒做。等著別人來替我們發聲,最後只能為政客抬轎子,結果「國家=資本」還是會為所欲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