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Territorialization of Multitude under the Violence of Neo-Liberalism
文———高俊宏、龔卓軍
《藝術觀點ACT》48期,2011年10月出版
本期
2010年初,我開始捲入「從西天到中土」計畫(http://westheavens.net/),在上海雙年展的架構下,推動同年10至12月在上海美術館舉辦的「印中社會思想對話」這個部分。本來只是因為理念相合,從旁幫朋友的忙,沒想到越捲越深,現在繼續參與了2011年以印度影展為中心的第二年計畫,第三年的項目也進入構思階段。「西天到中土」在中國大陸受到廣泛迴響,這是參與規劃的幾個朋友們當初沒有預料到的,有必要放慢腳步來思考。
作為兩個相互鄰近的「大國」,印中的思想界在戰後接觸不多,除了1950年代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與周恩來兩個國家領導人聯手推進了第三世界的想像之外,在人們的記憶中,民間具有象徵意義的互動,得追回1920-1930年代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的訪問;所以或許「西天到中土」的最大意義就是重新啟動兩地較大規模的直接互動關係。不過,戰後亞洲各地學術思想界之間的互動大都是透過紐約、巴黎或是倫敦,就連地緣相連的東亞區域內的各種網絡也都是最近十來年慢慢出現,至今仍處於初階段;「西天到中土」是在當下調動古老的歷史想像,把作為西邊天竺的印度重新拉回中國的視野,能夠成為學習與參照的對象。
這個簡單的認識其實是在跟亞洲當前的知識狀況進行對話,不只是美術圈而已,整個學術界都早已陷入為歐美理論自我殖民的沼澤中,難以自拔,就連中國這樣歷經社會主義實踐的大國都自願且快速地跌入思想次殖民地的陷阱;「西天到中土」計畫的推進過程讓我們發現,在整個中文世界龐大的學術體制裡,臺灣、香港體積小就別說了,大陸對於印度當代社會思想有深入研究的機構幾乎掛零,很難找到能夠真正進行對話的思想者(我猜想韓國的狀況也差不太多)。雖然困難重重,大陸的思想界很熱烈的回應了訪客,幾位接受報紙媒體訪問的印度朋友,都驚訝於採訪記者提問的深度,幾份重要刊物也都非常樂意刊登演講的內容。那麼,到底是什麼力量觸發了熱烈的反應?
最直接的原因該是印度經濟的崛起,帶動了知識界的好奇心:為什麼這個一直被認為是所謂落後的國度,在貧窮與種姓制度持續的牽制中,能夠在近年穩定的成長,並且據估計在未來的十年內印度經濟發展將超過中國?基於競爭的原因,大陸長期對印度的忽視,現在面臨著知識不足的挑戰。除經濟因素外,對學界來說,更大的吸引力來自印度學者在全球範圍的影響力是中國學者遠遠不如的,來訪的幾位學者中,霍米.巴巴(Homi Bhabha)是後殖民理論的著名學者,帕薩.恰塔吉(Partha Chatterjee)與迪佩什.恰克拉巴帝(Dipesh Chakrabarty)都是國際知名的知識團體「Subaltern Studies」的核心成員;特賈斯維莉.尼南賈納(Tejaswini Niranjana)是著名的女性主義理論家,薩拉.馬哈拉吉(Sarat Maharaj)是當代藝術理論的大家,阿希斯.南迪(Ashis Nandy)更是第三世界思想界的代表性人物。重要的是他們的原創性根植於印度的歷史社會,大陸的哲學家陳家祺教授在閱讀了八本翻譯成中文的讀本後,寫了三篇深度書評,感嘆於印度學者的理論能力,面對著自己社會的衝突矛盾做出深度分析。臺灣重要的藝術家陳界仁也觀察到,印度藝術家在世界當代藝術圈能夠快速的崛起,其中主要的原因在於他們的出場已經預設了像「Subaltern Studies」存在的前提下,他們的藝術實踐搭配了理論論述的支撐,這些理論不是從天而降、由歐美進口的,而是紮根於自己的生命世界中,他們的原創性與對世界的貢獻正來自於此。
學習得是雙向的。今年3月我們走訪了印度四個城市:德里、孟買、班加羅爾、加爾各答,帶了許多問題與去年來訪的朋友們繼續對話,也在他們的生活空間裡進一步體會孕育他們思想的土壤。在加爾各答,我們深深感受到「孟加拉」(Bengali)知識傳統的豐富與厚實,在與恰塔吉教授談話時,提到這次去上海的感受,他說過去自己在歐美,無論是上課還是講學,都碰到很多中國的學生或是學者,他不覺得他們有什麼不同,這次在他演講後的討論中,幾位大陸學者對於當初泰戈爾訪問中國的部分起了爭辯,他雖然不完全能掌握討論的細節,但是非常被觸動,因為論爭的方式是他在印度非常熟悉的,他發現到他從這次才開始進入中國知識界的對話脈絡,在印度與中國這樣的第三世界,討論的關切點與歐美差別很大,在那兒不是問題的,在這會是大問題。
香港、臺灣在大陸的周邊,因為戰後歷史的分斷,我們既內部又外部。跟生長在香港的前輩藝術策展人張頌仁一起推動「西天到中土」,看到了今天的大陸已經是一個力道十足的磁場,它可以更為積極的扮演平台的角色,促成不曾發生的匯聚,轉變既有僵硬的格局,推進更具想像力的知識運動的新方向,這是周邊的「小國」不容易做到的。活在大國周邊的我們,除了樂見兩地思想界不必經由歐美能夠開始展開自主的對話、為亞洲區域性的整合跨出一步外,還是得追問我們自己,我們有動力開始內在地了解中國大陸嗎?了解印度嗎?
最後,還是忍不住要多說一句,因為是《藝術觀點ACT》的邀稿。生活在臺灣,當然很高興這本刊物能夠成為藝術圈的平台,在學院體制開始建起圍牆,以專業之名與社會隔絕之時,《藝術觀點ACT》的出現是絕對得支持的。但是,當刊物開始大聲慶賀自己受到體制的獎項,當「東亞安那其」所依附的卻還是流行的歐美理論語言與思想資源時,ACT意味著什麼?期待臺灣當代藝術能夠走出一片更具自我反思、更具主體性的天空。 (2011年8月5日於新竹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