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的自由──訪談吳天章

文———
《藝術觀點ACT》44期,2010年10月出版

在一九八○年代竄起的台灣藝術家中,吳天章是極具代表性的一位。他的早期作品銜接了鄉土寫實以後台灣美術的新風格,並在甫成立的美術館主要競賽中屢屢獲得重要獎項。解嚴前後,吳天章創作兩岸政治強人肖像為題的巨幅系列作品《四個時代》,成為最強烈鮮明的印記之一;然而,此系列的身體圖像,以及圖像中涉及身體暴動、創傷的視覺主體思維,與同時期台灣逐漸解禁的媒體爭鳴有何關聯?吳天章又是在什麼樣的情境下接觸這些特殊媒體,進而產生對身體、乃至於身分認同的自覺?本文藉由訪談與田調並行,試著初步勾勒藝術家這一段解嚴的史前記憶,同時發掘出此批不為人知的圖像史料。

我們相約在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碰面,希望能請吳天章(以下簡稱吳)指認出當年他所繪製的黨外雜誌封面。
一進基金會大門,只見他的右手邊放了一杯咖啡,操著台灣國語,講話不疾不徐,似乎是剛睡醒。吳說他第一次到吳三連基金會,雖然住這附近那麼久了,卻一點兒都不曉得有這地點。
可能年代距今已相隔二、三十年之久,他不太記得曾幫哪些雜誌設計過封面了……。

新媒體與新空間
一九八○年代是一個眾聲喧嘩的時代;是最黑暗的時代,也是最光明的時代。一九八七年解嚴前夕,台灣黨外運動異常活躍,黨外雜誌紛紛創刊、處處被禁,也發生許多重大社會事件,如一九八四年江南命案。吳猶記得此案,正是因他曾畫過江南肖像。當時文工會(中國國民黨文化工作委員會)曾致電邀請他繪製該會雜誌的封面,有趣的是,出於江南案的矛盾性,他信誓旦旦地說絕不幫國民黨雜誌,只幫黨外雜誌繪製圖像以彰顯自己黨外的身分認同。而大學時期閱讀《夏潮》與《美麗島》等黨外雜誌的啟蒙,以及曾畫過美麗島事件相關作品被師長警告的經驗,亦是繪製的動機之一。
吳主要是替《政治家》和《薪火》兩家黨外雜誌繪製封面,時間大約在一九八四─一九八五年間。他當時直覺:「那時候我看很好笑,他們大部分都請他們的美編畫,…畫得很醜啦!」由於大學時期受過鄉土寫實的繪畫訓練,他認為

自己畫得較為「寫實」,直接向當時雜誌社長洽談,【註一】並送幾張親手繪製的樣本過去參考。「我就畫幾張sample給他挑,我記得那時價格一個封面兩千五,在當時還不錯。我說一定可以幫你們雜誌增加銷路,我跟他講說比較有可看性啦!遊說都成功喔,只有《雷聲》沒有成功,…其他都遊說成功,只是慢慢就被查封,好景不常。」吳天章曾同時接四家周刊的案子,四家封面各為不同風格:粉彩、水彩、彩色鉛筆等,但一個月後全被國民黨查封。在我們合力翻閱尋找資料時,他對於自己曾經畫過的封面驚訝不已,可能對他而言,在收拾過往記憶的過程裡,漸漸勾起那個時代紛紛攘攘的回憶,當他翻閱到描繪過的政治人物,驚嘆連連,也相當入神。
替黨外雜誌繪製封面的經驗與吳一九八○年代末期作品,《史學圖像》系列和《五/六個時期》系列頗為相關。他發現當時地下刊物印刷套色並不準確,於是將其視覺形式挪用於他的作品中:「我看過那種印刷品是地下刊物,地下刊物的印刷就很奇怪,那種四色套色看起來就很怪、套不準,然後真的很怪。」但正投其所好,他特愛這種很怪的事物,「我就喜歡那種怪怪的,不正常的、顆粒粗,然後又套色套不準,變體的啦,以鈔票來講就是變體的印刷啦!」
一九八六年錄放影機的開放進口與錄影帶的普及,亦是影響吳天章後來作品的最重要因素之一。這項新興媒體是在《傷害世界症候群》系列(一九八六─一九八七)和《傷害》系列(一九八六─一九八九);《傷害世界症候群(一)》得到台北市立美術館一九八六年中華民國現代繪畫新展望獎之後,他便用獎金買了一台私人錄放影機。然而究竟是什麼樣的動機引發他的創作呢?
「…看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的電影,看到艾爾.帕西諾(Al Pacino)的哥哥到了加油站被槍殺,第一次有家用的video可暫時停止畫面,以前都是線性的發展,沒想到現在可以暫停畫面,就想到欸~這些暴力如果可以暫停,停的時候那幾個都在暴動,…可是這個暴力《傷害症候群》是暴動的定格,我第一次發現說錄影機可以定格耶,我就想說,哇!我感覺說就要槍殺了,就要暴動了,定格!(比出按鈕的姿勢)。我就想說繪畫如果達成那種有時間的定格,真的有意識、故意的喔。」
可見錄放影機的新視覺體驗所帶來的衝擊,即是他所謂「時間的封存」的創作理念,不僅震驚,同時激發創作的靈感。相較早期以平塗為主要創作手法,對一九九○年代後的作品影響更為深遠。《傷害世界症候群》系列將暴力定格後,企圖追求靜止畫面充滿戲劇張力的美學,在作品圖像呈現當中,構圖、色彩、施展暴力的肢體──承受傷害的身體,這些對應關係中,即是他對比的衝突美學。
除了黨外雜誌,彼時的藝術雜誌《雄獅美術》與《藝術家》亦是他吸收西方新知潮流的重要管道,相較一九七○年代的老師前輩以畫廊為主要展演空間,一九八○年代美術館的成立,更是帶領他從此朝向官方美術館為主要展覽場域的路

線。
「應該講說我們那時候運氣也很好,或者說是命運你知道嗎?…一九七○年代只有龍門畫廊嘛,我的老師輩就被迫走到市場了,顧重光、謝孝德、楊興生等。一九八○年代突然間美術館就成立啦,莫名其妙我是當代藝術的第一代耶,他們以前叫現代藝術。很明顯我們老師那一代叫現代主義,突然間我們就當代主義,所以我們是幸運的,我們有美術館。我們畫大畫,否則就不能賣畫了,畫大畫是李長俊鼓勵的嘛。」
除了官方美術館成立的條件,相較於一九七○年代的藝術家前輩,最主要的差別在於藝術的形式,由鄉土寫實轉變成新表現主義(新繪畫)的國際潮流。由吳及友人盧怡仲、楊茂林、葉子奇等草創的「101現代藝術群」(一九八二─一九八五)(以下簡稱「101」),創始成員們覺得自己都是文化美術系「該屆最優秀、最棒的」,以推動新表現主義(新繪畫)為其宗旨。
「我們以前組101的時候就想說,…我們去請教呂清夫,還有蘇新田,…他們叫『畫外畫會』,也有夢想要國際化,好不容易得到經費,用貨櫃載到美國去展覽後,卻不敢開箱。以前都是走到美國文化中心看期刊,到了美國才發覺沒有跟人家同步,沒有開箱展覽就莫名其妙地回來。所以,一直告誡我們要跟時代同步。…而且要畫大畫,他們帶的畫都是小小的,去美國,幹!根本沒有展覽,不敢開你知不知道!他們也很誠懇地告誡我們。」
受到展覽空間尺度的影響,一九八○年代台北市立美術館和台灣省立美術館相繼成立,而藝廊與吳的藝術「品味」又大不相同,他同樣也很有自信地認為,自己的大畫作掛在美術館較具吸引力,在藝廊反而就變成「小家子氣」。
一九八○年代受鄉土文學影響,藝術形式一度從鄉土寫實發展成鄉土超現實的風格,吳說他非常「討厭」那樣的風格,而且幾乎都是以該風格為主的師大美術系統獲得「雄獅新人獎」、省展等美展,吳又跟畫廊品味不同。不過非常幸運的是,美術館的成立讓「101」有另一個展覽管道。
「以前畫廊也不會接受我們太年輕的,也虧得我們運氣好有美術館,所以我的年輕才沒有浪費掉,我的老師輩就很冤枉啊,他們非得被迫到畫廊去啊,我們那時代好像年輕人的圖都是大的。」
總的來說,閱讀黨外雜誌和繪製封面的經驗、錄放影機的普及、國外藝術新知的媒介、美術館的成立等,這些媒體化的過程,是成就吳天章在一九八○年代最主要的創作環境和藝術養分。

暴力肢體─受傷身體─模糊身分─父權肖像
「受傷的身體,…其實是我自己,我身體你看,我這裡有開刀(把衣服撩起來並指出傷疤處),我常常畫的人腹部也這樣,其實是我身體潛意識裡頭。…那些很多身體的傷害都是我自己的傷痕。」
從自述的經歷可得知,身體傷殘的經驗對吳來說相當重要,他用幾分認真、卻不失隨和的態度告訴我們。早年因黨外雜誌被查封後,窮困潦倒以致三餐不繼,擺地攤維生。一九八四年曾一度因胃穿孔導致胃潰瘍開刀切除三分之二的胃。他摸著自己的腹部,模擬當時的情景,仍心有餘悸道:「欸,我對這器官告別之後很依依不捨耶」,吳天章對被切除器官的依戀和極其重視的態度,從當眾將衣服拉起並指出其開刀疤痕處即可看出。腹部遭受如此疼痛的經驗,生理感知肯定烙印在潛意識裡,「所以我以前畫的身體暴動,也有時代氛圍,也有我自身的潛意識裡頭的東西,胃割掉時我依依不捨耶。我為了它,還得過憂鬱症,以前叫精神官能症,我會覺得重大的器官跟你道別。…所以那時候畫圖有點精神治療,畫圖在治療我自己。」
一九八四年的《我來自冥界》系列、《我進入了冥界》系列為最佳例證。作品中的道教符咒是自我精神樣態的展現,許多腹部受傷的人像是自我傷痛的影射,而創作過程則是自我療癒的門徑。
尤其是《傷害世界症候群》出現許多暴動的圖像,取材自當時的重大社會事件,許多被時人認為政府所涉及的謀殺案(如一九八一年的陳文成案),這些冤屈枉體,是如此輕易且暴力地被國家機器所任意剝奪。解嚴前後,大眾急欲尋求公私領域的解放,號召集結反對的力量,人民上街頭對抗國家體制,吳天章也受召參與許多黨外社會運動。「幾乎參加很多啊!野百合我們一定會去的啊,還有逼退老國代、老立委我們都有參加啊。」當國家施展監控和查禁的國家暴力時,人民承受暴力輾過,留下破碎的身體傷痕,也一直縈繞在作品的記憶圖像裡。
「我認為關鍵就在李登輝上台以後,一反過去少數外省精英統治多數閩南人的現象,回歸民主常態,這反而引起外省族群尤其是外省第二代的危機意識,其實我覺得,鄭在東、梅丁衍跟陸先銘的作品或多或少都反映了這種感覺。照理來講民主政治是多數人統治多數人,以前不平等,少數外省精英統治多數人,造成外省族群的優越感,以至於有些弱勢族群會故意隱藏身分。…像很多客家族群,明明就是客家人,他也會說自己是『廣東梅縣人』…其實骨子裡就是想要隱藏身分。」
「101」於一九八五年轉而成立「台北畫派」(一九八五─一九九七),由於沒有篩選制度,後來陸續加入的成員族繁不及備載。台灣長期經過許多不同殖民者的治理,深受殖民統治所影響,國家認同差異頗大,一種缺乏安全感、隨手可丟、稍縱即逝的社會大眾心理。他認為台灣並沒有國家認同,正如同喪禮物質是「假假」的感覺。
「四個時代」系列的個展(一九九一)中,吳天章以兩岸國家元首的四組肖像政治性題材入畫,作品直指蔣經國強人統治的結束對社會造成的影響。表面上是對偉人的解構,但更深一層是他自己對蔣經國的緬懷與看法;另一部分回溯時代氛圍、集體記憶,以及藝術家與社會合流的創作靈感。
「因為我跑黨外雜誌,其實我滿感動的,有一次國民大會開會的時候,蔣經國其實全身打藥膏、上妝去中山堂,…他勉強出來面對媒體。蔣經國的晚期,其實歷史上是肯定他啦,我真的也是滿感動的,我一直在畫他,讀他的傳記。我那時候好像還有去買不同的版本,後來最早兩岸開放的時候我去擺地攤去香港批貨的時候,…兩岸三地的話也會有三種版本。香港版、大陸版,我突然靈光乍現,畫蔣經國!」

結語
吳天章曾參與黨外運動、替黨外雜誌繪製雜誌封面,以歷史見證般的姿態,記錄當下對抗威權體制的歷史圖像(《史學圖像》、《五/六個時期》系列)。衝撞體制所付出的慘痛代價與自我身心病苦的轉嫁共伴(《傷害世界症候群》、《我進入了冥界》系列)。彼時媒體產業的興起、美術館的出現等,均影響了他。
那是一個充滿政治禁忌的時代,藝術家個人再現一九八○年代世代的集體價值與內涵,群體的氛圍再反芻到個人。有趣的是,吳天章多次口誤將《傷害世界症候群》說成《暴力世界症候群》,可見「暴力」鮮明的印象在他腦中揮之不去,政府與民眾暴力的肢體衝撞、電影槍殺的停格畫面、器官強制切除等,皆是他真實面對的創作背景。

註釋】
一、《政治家》主辦人:鄧維賢與鄧維楨兄弟;《政治家》之後改版為《民主政治》。《薪火》創辦人:耿榮水。《雷聲》社長:雷渝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