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中的巨木森林:蓋婭敘事.自然與宗教的辯證


Dialectics between Nature and Religion in the Gaia Narratives of Sacred Forest

文──龔卓軍

《藝術觀點ACT》80期, 2020年1月出版

2018年九月底,台灣美術雙年展「野根莖」在台中的國立臺灣美術館開幕了。作為這個展覽的客座策展人,我當時邀請了排灣族藝術家、當年度國家文藝獎美術類得主──撒古流.巴瓦瓦隆(排灣語:Sakuliu Pavavalung),在開展前一個月,進行了一系列的「Kacalisiyan斜坡上的民族:撒古流.野根莖」講座。這個講座分為四個主題,分別是一、燒墾:燒墾文化的生態種植觀;二、森林:即藥即垃圾的森林生態觀;三、生命:多手工藝與生命祭儀觀;四、建築:大地的彩衣建築觀。其中,對我而言,最引人入勝的議題,莫過於高山上的森林,它既是人類世中的藥引,同時也是垃圾循環再生的場所。而正是「森林」這個主題,後來引領我在開展後,開始向藝術家與來自四方的朋友學習登山、認識台灣的森林,「野根莖」也因為這樣的「高山與當代藝術」的系列行動計畫,打開了一條延續的策展行動路徑。

2019年年中以後,我把「高山與當代藝術」這樣的想法,擴展為「人類世實驗學院」的草案,邀請吳瑪悧、董維琇、張君玫等藝術家和學者,共同籌組跨校論壇,希望建構某種行動者的網絡,同時也邀請了台北雙年展策展人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和馬汀.圭納德林(Martin Guinard-Terrin)南下,到達位於台南科學園區的南科史前博物館做意見交流,延續關於《面對蓋婭:新氣候體制八講》(Facing Gaia: Eight Lectures on the New Climatic Regime)和《接地》

(Down to Earth: Politics in the New Climatic Re-gime)的討論,同時也提出一些藝術方案,務實對話。在籌組「人類世實驗學院」的草案中,我一直被歷史與時間的問題所困擾,也就是說,究竟如何說明人類出現在地球之後,實際上造成地球生態的嚴重破壞與影響?這已經不只是人類歷史的問題,也是「史前」的問題。當然,這裡說的「史前」,其實也免不了人類書寫自然史與科學史的編造。但是,正因為如此,我嘗試與南科史前博物館的考古成果與歷史敘事建立某種聯繫,以便理解人類世觀點下的台灣蓋婭敘事,而這樣的敘事當然不會是孤立於全球環境問題的孤島,而是關聯於全球蓋婭敘事的台灣觀點。在這個追問的過程當中,除了身體力行的登山學習、經驗累積、加入登山行動者的網絡之外,漸漸地,與撒古流觀點下的「森林」交錯的台灣當代「森林」敘事,引起了我的注意。這篇文章中,我將藉由《神殿》這部柯金源導演拍攝的紀錄片,把焦點放在蓋婭敘事中關於自然與宗教的辯證關係,作為「非人類敘事」的台灣案例研究。

在進入2019年的紀錄片《神殿》之前,我們注意到,2015年的另一部紀錄片《撞到月亮的樹》,柯金源導演也曾經參與拍攝工作,而且,《撞到月亮的樹》同樣的影像內容,有一部分也剪接進了四年後發表的《神殿》。但是,兩部紀錄片卻有迥然不同的敘事結構。《撞到月亮的樹》中的蓋婭敘事,以魯凱族嚮導賴孟傳的傳統領域敘事和生態學者楊國禎的植物生態敘事為兩條主軸,加上大量的旁白。這些旁白,主要是把賴孟傳的家族與部落採愛玉子的記憶、環境記憶和巴冷公主與蛇郎君的神話傳說,以及進入大鬼湖區域的相關禁忌,對比著楊國禎的台灣杉植物學研究敘事。植物學研究的主要歷史敘事,只有1904年日本學者在南投發現台灣杉之後,相關的敘事較為確定,但是相較於1904年以前已存在超過三千年的台灣杉歷史,以及更為久遠的台灣地質與森林史,在敘述時顯得較為模糊。

有趣的是,《神殿》中的蓋婭敘事,雖然同樣把台灣杉的採訪片段剪入影片中,但是,主要敘事者與旁白者陳玉峰不僅現身在整部影片中,其自然與宗教之間的辯證思考,亦以地質史的六千至七千萬年前的地質事件──亞洲與北美洲陸塊的分離事件──為時間尺度的起點,更直接地討論在這樣的自然環境條件下,生活於其中的人類心理接觸變化狀態,也就是為什麼這樣的自然環境會與民間的自然宗教或泛靈論信仰聯結在一起。而本文所謂的「自然與宗教的辯證」,就是從《撞到月亮的樹》當中,賴孟傳的族群信仰與自然環境中的傳說禁忌,一直到陳玉峰透過更複雜的地質史與植物考古史敘事指出,包覆在不同族群民間信仰中神靈、祖靈、地基主與土地公這些神祇之名,究竟為何又如何轉譯為地球史、地質史事件與植物考古學的歷史事件。

千年以上的時間尺度

首先,透過巨木森林的探索,改變感受時間之流的尺度。《神殿》中的時間敘事,以雪山的冷杉林、玉山圓柏群、紅檜和大鬼湖區域的台灣杉為定錨點,脫離了以人類為中心的史觀,拉開了三千年至四千五百年不等的物種生命周期跨度,同時,也以關於樹齡的測量和附生植物地點的尋找作為影片敘事結構中的線性發展情節。但更重要的是,陳玉峰在其時間敘事中,將時間尺度擴展至「地球史」的史觀闡述,指出台灣高山森林是北半球冰河時期的物種避難地與殘存場所,才會有從東喜馬拉雅山系、中南半島、雲南遷徙而來的冰河期活化石台灣杉,也才會有從北美檜木林帶、東北亞遷徙而來的原始檜木林,在六千五百萬年左右亞洲與美洲大陸分離後,仍然可以看到兩者在潮濕雲霧帶的條件下,共同組成台灣高山地帶的純林。而台灣杉、紅檜、扁柏、玉山圓柏組成的生態系,護持的生物相,因為代表了幾千年以上的「地史」穩定表徵,所以可以說是台灣地史的土地公、地基主和實質意義上的「神靈」,護持著中下游地土與生態的穩定結構。這可以由只能生長在太平洋岸中海拔潮溼雲霧帶高山地區的扁柏和紅檜,只出現在地球上的北美洲、日本與台灣三個地區得到證明。就此而言,就像《面對蓋婭》對於「蓋婭」的定義,不是女神,而是「一種先於眾神的力量」註1,是一種「錯落層疊的過程」註2,是「歷史的韻律與地史(géohistoire)被短路連接起來」註3 的一種嶄新史觀。時間尺度在此紀錄片中,徹底被挑戰改寫。

其次,透過巨木森林的生態環境,人類世之前的人類心靈受此自然能動者的塑造。這裡引入的是魯凱族人賴孟傳在出發往大鬼湖前的儀式,抵達大鬼湖時對於禁忌的強調,以及對於台灣杉所在的傳統領域Malalwosu中獵人、採果人與環境利用的關係的描述。陳玉峰在《神殿》中的自然敘事,與《撞到月亮的樹》影片中的自然敘事最大的不同,就是在前述「地球史」時間尺度的前提下,在充滿人類族群色彩的神靈禁忌論述與純粹無人的自然科學論述之間,《神殿》的自然敘事進行了相當多關於人類心靈結構的後設討論。這些後設討論,相對應的是具體的魯凱族人或台灣原住民面對此特定自然生存環境時,為何會在內心的聯結、聯想過程中,產生出精靈、神靈、祖靈這樣的萬物有靈論。同時,陳玉峰也以哲學性的闡述,把這些禁忌與傳說對於環境永續的可能、山林與生物利用的限度,作為居住與生活場所傳承、性靈養成與死亡來生的想像,甚至「人」的最後依歸之地,指出一種處處與自然產生聯結依存關係的「人類思維」。影片敘事中,與此哲學相對應的具體事件,看起來是十分科學性的「台灣杉等身拍攝計畫」,但整個計畫卻是由魯凱族人的嚮導和他的部落生活記憶所引導,穿越因為氣候條件而顯得十分不穩定、不確定的地質變形地帶。換句話說,這樣的「自然」,若沒有後設的地基主、土地公或祖靈的護持庇蔭,沒有魯凱族群文化敘事對於整個環境的有限利用生存模式,沒有部落的神話與禁忌,其實很難成為影像當中的「自然」。

第三,然而,本文並不認為陳玉峰對於山林中的神靈、祖靈、土地公、地基主後設解析式的「宗教敘事」,是要解消這些民間宗教的說法。與拉圖在《面對蓋婭》第五講中對於西方文化中「自然」與「宗教」對立而相互解消的情形比較起來,拉圖顯然更多針對的是基督宗教與自然科學在西方人類世過程中的衝突經驗,而在拉圖的論述解構系譜中,陳玉峰在《神殿》中的「宗教敘事」說法是不是一種訴諸現代之後的「自然宗教」思想說辭,本文也抱持懷疑的態度。隨著柯金源的影音剪接,陳玉峰是這樣展開他的宗教經驗敘事,做為整個影片的正式開場白:

許多人生境遇的第一次,都會烙下永生難忘的記憶,而且不管是正負面,時間、心智會幫助我們,做某種程度的美化,也會剔除一些醜陋的東西,以至於塑造出來一些,有一點像宗教上所謂的神聖時空。(《神殿》,3’00)

以人類有限的記憶經驗結構,朝向「神聖時空」的宗教轉化經驗做出發,陳玉峰展開了台灣中海拔山林雲霧帶的大氣候與地質構造,海拔1800至2500公尺的檜木林雲霧林帶敘事,也展開了北半球冰河期孑遺物種「諾亞方舟」比喻和台灣杉「撞到月亮的樹」追尋主敘事。接下來,所謂的「神聖時空」經驗,首先連接上的,便是魯凱族佳暮部落嚮導賴孟傳的上山前的祈禱儀式,以及部落「傳統領域」Malalwosu採愛玉場、賴孟傳個人的部落記憶與台灣杉生態的經驗聯結。

在自然,就會產生內心的一種跟它的聯結,這一份的聯結,就慢慢地形成了一種精靈說,那也有祖靈的意思,這個都是萬物有靈論的原始的這樣子的一種情操。那我們的原住民族來到這裡,他們也在摸索、也在學習,有助於自己子孫的世世代代的永續,也有助於環境的保全,因為他們整個生活繫賴,就是這一片山林,所以他們之間,就是綿密形成了跟山林本身,形成了既是食物、既是居住的地方、生活的空間,也是性靈的寄託,更是死後靈魂皈依的場所。(8’00)

與其說這是某種「自然宗教」,不如說這是一種宗教經驗的現象學描述與還原,是一種宗教意識與心靈意向結構的還原,先擱置直接信仰的自然意識狀態,再把這種意向結構的存在經驗條件加以重新描述,如此將原住民的神話與信仰結構,還原到部落古老的對於山林的知覺、身體記憶、生存場所與環境互動模式的傳承。有趣的是,陳玉峰並未將此描述直接導向傳統現象學的主體性意向結構的討論,反而進一步將還原工作導向台灣杉與檜木林共生的地球史與地質史敘事,進而導出了「土地公」、「地基主」、「保護神」這樣的稱謂所含藏的地史意涵:

台灣真的是一個諾亞方舟,來自東喜馬拉雅山系的、雲南這一帶的物種,竟然跟來自日本的、北美系統的檜木林帶,就在這裡,共同共組家庭起來,形成了全球最大的純林,它等於是證明了台灣對全球生態體系、生物相、生界、冰河來回遷徙的生命史,很偉大地來做一個見證。說到Melihi紅檜,祂是標準的台灣的土地公和地基主,祂是台灣下游可以平安,根本的保護神。(15’00)

於是,在這種宗教經驗與俗民稱謂的現象基礎上,出現了更久遠、超越近世民族主義、地域主義的地球史視野。從六千五百萬年前原本相連的亞洲大陸與北美洲大陸開始分離,這樣的巨大時空尺度的事實出發,集中焦點在台灣杉與檜木、扁柏、玉山圓柏林的存在意涵,及其相關存在條件的測量工作,依此進一步解說與轉譯所謂「地基主」與「神木」這些貌似宗教用語的地史意義:

以我們在這裡做過的調查,計算過的年齡應該最高是三千多歲,換句話說,樹齡有多大,顯示出來的就是說,這個地區有多久的時間是安定的。一棵神木三千年,就代表三千年來,這個地方都是安然無恙,也庇護著這一片土地。所以神木的意思,其實是代表那個土地的安定的周期。(25’00)

在這樣的描述過後,影片接近中段轉折,緊接下來的便是災難敘事,把台灣在極端型氣候下、人類盜伐下土石流的真實成因與對應之道,透過地史的敘事,結合了「祖靈說」、「土地公」、「地基主」、「守護神」的重新翻譯及其存在意涵的檢討恢復,朝向一種新的土地倫理的行動者思考。在這裡,真正行動者與受動者,才顯著地從尋常意義下、我們習以為常的人類中心思維,經過自然史、地史、原民存在史、深層歷史記憶和宗教經驗的辯證,翻轉為以台灣中海拔雲霧帶巨木林作為行動者重要網絡結點的嶄新觀點:

今天台灣人要了解的是,我們跟這片土地關係裡面,像這個紅檜、扁柏等等,這一些土地的守護神,它真正的運作的內在的機制。它是跟你的生命的根源息息相關。(29’00)……長期以來,我一直誤以為,我在搶救山林,直到最近十年來,我才了解我從來沒有搶救山林,而是山林從來在搶救我們。我真的祈願、祈福,這樣的天造地設的自然美景、感受、感恩。全世界的人,對整個整體的大地,應該有著共同的責任,而且也是共同的福報。也許,我前世是森林的修行人,那我祈願,我的後世,也是在土石流最嚴重的地方的最大的一棵樹,在粉身碎骨之前,在整個被淹沒之前,我還是伸出每一條根系,牢牢地捍衛這一片大地。(35’00)

陳玉峰在此把敘事觀點做了人與樹的換位思考,因此,行動者的觀點得到徹底地翻轉。他把敘事焦點轉回到這些巨大森林作為行動者的位置,彷彿以某種孿生主體的靈魂交換狀態,在那一瞬間,以詩性的語言,化身為森林的聲音,成為一種泛靈的聲音,透過主述者的位置來說話的效果。若用拉圖所欲擱置的某種一神論、造物主式的「自然宗教」觀點來看,柯金源與陳玉峰在《神殿》影像聲音敘事中用的是「修行者」與「化身」的「人/樹辯證」觀念來呈現森林行動者主體的位置,並未涉及任何自然宗教造物主式普遍化視點的問題,因此,本文才會認為有必要對照著《面對蓋婭》中第五講的自然/宗教討論,呈現出從台灣山林地史出發的不同觀點。從這種觀點出發,我們從一開始就不可能以人為中心來看地球的歷史:

所有森林的價值意義是什麼,從經濟的、從整個保安的、從生命的、總體的、維持其他生命的、從整個地球的、終極穩定度的、從整個天文、地文、人文、生文的、全面交融。所謂如何引導人進入自然的、要怎麼入門,最好的上師,就是森林本身、植物本身、動物本身。(38’00)

關於「結局」的時間與歷史結構

最後,陳玉峰的說法透露了「生態學習」的「上師」,即是人類以外的森林生態系及其物種。如果說這是另一種「自然宗教」,那麼,勢必這種宗教經驗的意向結構,並不意在導向一種以創造主、單一神為宗教敘事的信仰經驗,而是萬物有靈論的生態學習轉化之路,是一種以森林生態系為生動的、主體的行動者網絡經驗構造。重點在於生態系學習與護持的行動與轉化,是意義的體驗、焠煉與追尋過程,而不是去信仰單一的、神祕的神祇。

很快地春天就會來了。沒有哪一片春芽,會記得落葉的滄桑。每一片落葉,化為春泥更護花;每一片春芽,也會變成落葉。每一個生命體,它必須找出它所有存在過活的內涵意義。而真正的內涵意義,只有它自己知道。可是每一個生命,它同樣印記著,它的來源與傳承。在它自己意識得到與沒有辦法意識得到之間,它必須去體現一個作為任何一個生命的終極內在價值,跟它活出來的樣像。(44’00)

做為總結,《神殿》中的影音敘事結構中,呼應了《面對蓋婭》第五講結尾處所提到的「結局時間」,換句話說,如果我們要面對的是地球的「結局」,我們就不可能敘說一個以「人類結局」為中心的歷史觀和時間觀,而必須考慮所謂「宗教」的原始意涵。從現象學的觀點來說,拉圖對此知之甚篤:「『宗教』一詞指的無非是我們所珍惜的東西、悉心保護之物,或小心不要忽略之事。就此意義而言,我們很自然就會明白,非宗教的集體並不存在。但有些集體卻會忽略別的集體極為慎重對待並且必須悉心照料的東西。」註4當然,這種「忽略」,也包括了人類忽略了森林所極力護持的土地、水文、動植物與整個地球的生態系,忽略了像台灣杉這樣的地史活化石,如何護持著人類與其他多元物種的生命。如果說「人類世」的生態政治批判,有一個台灣的敘事版本,有一個不是以抽象的理論敘事為起點的在地說法,「Down to Earth」,有一個接地氣與實事求是的在地敘事起點,有一個不是以西方現代宗教經驗為起點的意向結構,或許,《神殿》這部紀錄片所打開的自然與宗教的複雜辯證,會是一個提醒,提醒我們不要再「疏忽」存在的深層歷史與意義,以及如何重新去「聯結、集合、匯集、重建、走過一遍或再看一次」的原始宗教經驗起點,那就是,我們必須重新審視我們與台灣中海拔巨木森林的具體存在關聯。


註釋

1.     布魯諾.拉圖著,陳榮泰、伍啟鴻譯,《面對蓋婭:新氣候體制八講》,台北:群學,2019,頁138。
2.     同上註,頁164。
3.     同上註,頁88。
4.     同上註,頁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