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一本沒有忠實讀者的雜誌——互媒體的未來

本文作者策展之「梅爾汀計畫——一年對話實踐:縫線、鬼故事、逃離」,2015。圖片來源—台北當代藝術館

To Edit a Magazine Without Loyal Readers: The Future of Intermedia

文———邱俊達

《藝術觀點ACT》改版10週年線上特輯,2019年1月出版

2009年《藝術觀點ACT》(以下簡稱《ACT》)的改版,對我來說一直與某種「幽默」甚至說「笑話」的記憶綁在一起。不論是第41期「我來不及搞前衛」的落寞自嘲,改版後收到「無法於如廁時讀完」的「回饋」,還是自身半路出家所曾鬧出的台灣美術史笑話,這些林林總總如今看來似乎都闡明著一件事,就是玩笑開久了終成前衛,而至於《ACT》所開的玩笑則是:要如何編一本沒有忠實讀者的雜誌?

是的,《ACT》是一本沒有忠實讀者的雜誌,一本具實驗性、定位獨特且獲得許多人的認同、贊同、支持、信任及至推崇,卻難以「忠實讀完」的雜誌。不僅如此,它還處心積慮地魅惑讀者,讓許多接觸過的人變得不安於室。因此,不忠實指的不僅是「閱畢」與否,而更涉及到一種自我越軌的冒險:編輯不再是編輯、藝評不再是藝評⋯⋯。當然,這種易軌的後果自負。

以不忠實的讀者開篇,雖有意假告解之名,消解自己離開編輯台後的「不忠實」的尷尬,但更重要的是想藉此點出,或許《ACT》所期待的恰恰就是這類的「不忠實者」,而這也使得它不應該只是「一本雜誌」。事實上,這個主張並不新穎,因為前次改版的核心精神即是如此,而此刻重提,倘若不只是老兵不死的追憶叮嚀,希冀推進的是,該如何持續在這種不忠實性上工作,來打造一種互媒體(intermedia)的未來。

回嗅

我以為,《ACT》始終有兩項核心任務,其一,是重新書寫台灣美術史;其二,是重新找回藝術評論的位置。第一項任務對應著一種重新系譜化與脈絡化史觀的工作,這不僅可見於改版之初選擇以60年代切入,接著繞進70、80、90等各個年代與眼下的潮流議題,更重要的是如何通過跨域編輯的組織工作與行動計畫,來撐開正統台灣美術史的論述空間。這也意味著,這份系譜化的工作不僅只關於藝術史,更必須致力與影像史、劇場史、策展史、身體史、動畫史、文化史、空間史、美學史、思想史對接,方能使「年代」成為某種事件重新開展的奇點,使「史觀」從一種「認知」轉成為另種問題意識與田野場域的開拓。

這種撐開的狀態,以自身經驗為例,在甫入當代藝術學門時,因為對台灣美術史的了解較為淺薄,譬如不大認識標誌著台灣現代主義的五月、東方畫會而鬧過笑話。《ACT》的編務,則在此時為我建構了一條從黃華成、南進台灣、綠色小組到策展機器與生命政治,可說是截然不同的美術史觀。這看似犧牲了對正統的認識,但也因此換取到對於「症狀」的閱讀以及「方法」的關注,並使得實立性(positivité)的問題因此更關乎檔案的建立與演繹所能在台灣美術史框架下的溢出狀態。譬如,從環境運動開始的台灣公共藝術系譜;從小劇場運動開始的台灣社群藝術系譜;從《劇場》雜誌與「大台北畫派」開始的台灣文化實驗系譜⋯⋯。「開始」再也不是意指著某種獨一且絕對的「源起」,而是要求通過系譜化來打開有待充實與論辯的嶄新田野場域,此時,編輯不僅是發想、企畫、坐等收稿與校稿的盡忠職守者,而是積極觸動與串連起一同探索田野的共同策動者。

晚鐘

第二項任務,也就是如何為當代藝術評論重新找到一個位置。這個意願,多少透露出當代藝術論述工作者所背負的焦慮感,特別是在新自由主義、社會包容、創意勞工、文化治理所形塑起的藝術生態,一再敲響了當代藝評的晚鐘。換言之,隨著藝術之死(黑格爾)、藝評得生(葛林伯格)的時代遠去,藝術藩籬的跨越已不再只是對於「新」的追索,而更關乎如何直面藝術與機制的孿生關係,來展開探問可能性的行動/實踐。

什麼是評論?德國哲學家海德格說,「評論」就像是一片輕盈飄落在大鐘上的雪,它以一種優雅、隱而不顯的姿態,創造出巍巍震顫的擴散效力。這種評論的美學,在媒體漸趨複雜化的現當代,除了必須在論題、文體、表述的層面上工作,更必須面對那個「鐘」的多樣性以及「鳴響」的策略,也就是對於載體、轉換、傳遞與流通等質性的、互媒體性的思考與實驗。

互媒體不同於多媒體(multi-media),雖然這個激浪派(Fluxus)藝術家與理論者希金司(Dick Higgins)60年代所提出的概念確實有一段時期是與多媒體混用,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大致以多媒體係對應著電子媒介(electronic media),互媒體則更關注跨領域實踐中的媒介性的轉換問題來進行概分,而媒介的運用可以是新媒體(聲音、影像、網路),也可以是身體與行為。互媒體創作關注如何通過「組構過程」(compositional process)來跨越不同媒介之間的界限,進而形塑擴延的意識(expanding consciousness)以及多重感知的事件。

若從這一觀點來看十年前《ACT》的改版,時值台灣從網路看版、部落格開始轉向社群媒體,而彼時儘管獨到地為台灣的「深度藝評」創造一個嶄新的平台——以5,000至8,000字的文章篇幅,來與報導式、概述式的評論文章(2、3,000字內)以及閱讀門檻較高的學術專文(1、20,000字)做出區別——,但雜誌編輯的重心仍落於「紙本」媒體上,儘管後續有網站建置,注重的仍是電子化的資料庫平台,其若有某種互媒體性的踐履,反而是通過多樣性的編輯工作來展開。譬如,因著論題所開展出的各種田野場域(訪談、田調、踏查),如第47期蔣伯欣主編的「東亞安那其:藝術行動主義與諸眾的蜂起」赴港、日、韓的考察;從編輯展開、策動的行動計畫,如第45期陳泓易主編的「華麗的猥褻——藝術介入空間,空間介入藝術」中,藝術家高俊宏策動了《act》(又稱「小act」,共三冊)的編輯與介入花博的行動,以及第47期龔卓軍、高俊宏共同主編的「主動離散.諸眾結界——新自由主義下的文化抵抗」在紹興社區舉辦「紹興之聲」音樂會,顯然都已超出了典型的編輯與評論工作,而這些編輯之外的事,不僅對應前述「美術史書寫」的方法論思考,更在何謂編輯、何謂評論的追問中,開啟一本雜誌的藝術性、社會性、公共性的多樣想像。一片雪鳴響的可能是晚鐘,也可能是召喚轉折的晚禱。

互媒體的未來

持續十年的雜誌編輯實踐,在劇場、建築、影像、人類學等主題的持續繞進下,《ACT》不斷充實、辯證著筆者所謂「編一本沒有忠實讀者的雜誌」的思考。選以互媒體性來思考一本雜誌與編輯的未來,一方面對應筆者在策展工作與評論工作的流轉中,益加關注行動/實踐如何真的能夠在宣稱與回顧之外,形成更多層次的效用;另一方面,也無非是體認到知識經濟與大數據時代下,書寫台灣美術史不再只是檔案的搜新、補遺、建檔,而更涉及到論題與數據庫之間的動態翻新的機制。同樣地,藝術評論也不再只是藝術/展覽活動的事前事後的種種論述,而更對應如何運用自身特有的流變狀態,來展開媒介轉換的演繹工作。以日前年輕藝評者鄭惠文(Fiona Cheng)與泰國藝評者Judha Su合作的「Worlding Writing:墨汁鬼傘與飛燕對位法」【編註】為例,兩位藝評者便試圖運用「演出」的方式,來探討評論所能打開的身體性、感知以及朝向互媒體性的對話空間。作為某種評論書寫的實驗,她們向一本關注藝評的雜誌所拋出的問題,恐怕不僅是如何收錄、編輯、刊登而已,而是倘若我們如何編輯一本朝向互媒體的未來的雜誌。《ACT》若有接下來的「玩笑2.0」,或許所要編輯的是,如何通過互媒體下的感性分配,來持續引誘出讀者的不忠實性,凝聚不忠實的社群,以此觸發各種實驗性的文化生產。

編註

2018年12月22日於台北當代藝術中心舉辦,並與Writing FACTory 書寫公廠合作發佈小誌,活動網址參考如下:http://bambooculture.com/civicrm/event/info?reset=1&id=141


邱俊達
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博士,主要研究領域為當代社群藝術與場域再造美學。現為共感地景創作、竹圍工作室、海馬迴光畫館專案策展人。關注研究基礎創作、優柔寡斷的辯證法以及形容詞的存有論,近年重要經歷包括「遷徙與再生」、「城市潛綠體」、「負育群帶聚落」和「2019麻豆糖業大地藝術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