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汰誠

色票上的Golden Sun。圖片提供—郭嘉羚

Tai-Cheng Cheng: Editor of the ACT

文———郭嘉羚

《藝術觀點ACT》改版10週年線上特輯,2019年1月出版

「要有自信的勇氣,才有工作的勇氣。」

當時回覆JJ的工作邀請信裡寫下的這句話,是鄭汰誠進入《藝術觀點ACT》編輯台的第一個記憶。不知道以自己寥寥可數的書籍編輯和設計經驗,是否能進入這個充滿活力的團隊裡,當時只能告訴自己,期許能幫個好忙;後來這份緊張被信箱裡大量湧入的稿件往返給沖淡了。凌晨開信箱發現稿件寄到時,他會和編輯夥伴們感覺像是完成了一件偉大的事情,大夥三更半夜地在線上信件往返,從收稿、一校、二校、三校,一氣呵成。他雖然撐著有紅血絲的眼睛校訂著文章,卻也興味昂然地閱讀。有時候,會有些難以整理的訪談稿,或是被拖稿作者拋棄,總是會有編輯夥伴立刻出現支援,編輯台成為一個緊緊相繫的工作團隊。「這是一份肩並肩的工作」,他想。

「《ACT》絕對是一份對藝術議題充滿關注與行動力的指標性雜誌」,鄭汰誠左思右想該怎麼描述這份工作。對於參與編輯台工作的記憶,他先想起來的是那些編輯夥伴,腦海中浮上來的畫面,全都是跟空間有關。

第一次加入編輯台的工作,那時候剛認識豆編和問問,為了籌畫某個專欄,鄭汰誠和她們約在學校圖書館視聽室看影片做資料準備,他有種對新認識的人感到生生的感覺。在那個紅紅黑黑的、有地毯的小房間裡面,問問說:「這是我新買的筆電。」後來和她們一起拎著拙劣改造的小木箱當作行動編輯台,深夜裡在台南市區裡遊走,那時候可能還一面在線上催稿,或是準備編輯台開會的資料。那是小《act》第三期主編高牡丹的社會記錄箱企畫,鄭汰誠在封面線描了一個牡丹拍攝的行動流浪車。【註】

後來井井、可拉、沛、慈來了,樹、羅、馬德也加入編輯台,之前和豆編、問問一起準備的編輯須知、義工校稿教學,派上用場了。編輯台裡多了美編和評論人力,他不再感覺對自己工作能力的不確定,不再對新夥伴感覺生份緊張,因為在線上、在訪談現場、在會議中,這些夥伴總像是全職編輯工作者一樣,專注地互相支援,是很熱切、很即刻、當作要事地那種伸出援手。當然,事實上大夥都很忙碌,都是各自從爆炸的工作和學業中抽出時間來做編輯台的工作。有時候,鄭汰誠會懷疑到底大家為什麼會靠得這麼緊密,是不是太喜歡彼此了,「真的很好」,他真心地這麼想。在編輯台工作期間,除了主編和編輯義工沒有擔任過之外,他從企畫編輯、執行主編、執行編輯到美術編輯的工作都做過。他記得每次紙本印出後,發現錯誤時的那些自責感,豆編說:「這是鬼遮眼。」每一期的編輯台成員不時地浮動,記得當豆編必須忙著準備畢業而無法參與時,他也慌了一陣子;後來,到自己必須離開時,他才知道對編輯台產生的那種複雜感覺是怎樣的。後來他常常回想起來,因為特殊封面設計而導致印刷經費不夠,JJ掏出私房錢來支援時感覺到的魄力;還有開完編輯會議的深夜,他從機車箱裡取出柚子給揮君時,揮君的靦腆笑容。「真的很喜歡這些夥伴」,對鄭汰誠來說,這已經不是工作,這是家。

主要的編輯台基地是在A6。總校的夜裡,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各自找了一個有舒適靠背的角落,蜷起腿窩著。在印表機旁忙著印出美編完稿的山今,抽空把熱食、茶點端來分享給大家,主編們從各個出差地攜回的奇異名產(他記得有一次是氂牛肉乾),還有編輯們從家裡翻來的點心、夜市買回來的炒花枝羹和烤雞肉串、必勝客的泡菜和章魚燒pizza。「還有從二樓空降而抵的最後一篇稿!」想起來這件事,他不禁莞爾,負責一、二、三校編輯和美編都「恰好」在場,正好能夠現場處理完成。大夥一面做紙本校註,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討論勘誤字、閒聊,有的到點就得回去就寢,有的體力不支就先倒在旁邊的藍色布沙發打瞌睡。到早上四點或五點,只剩開著三兩台筆電修改總校稿的美編們和細數稿件狀況的執主編還清醒,準備回去洗漱,接著要跟大夥約時間一塊進印刷廠看印。他記得離開A6時,清晨的天色有點灰濛濛,嘴裡有乾乾的、睡眠不足的味道,編輯工作日程表上的格子總算是填到了後半段,他鬆了口氣。

後來編輯台爭取到一個偏遠的小間,做成了A辦,在那個小房間裡面,有著充實、緊張、快樂、黃黃綠綠的日光、書味、擁擠味道的編輯台記憶。一開始,那還只是個堆滿廢棄物的倉儲小間,井井、慈、可拉、沛用瘦弱的肩膀和背部,把廢棄的冷氣機和垃圾推到隔壁倉庫。鄭汰誠去特力屋看水泥漆色票,看著調漆機器運轉,調好色的漆桶上面貼著Golden Sun的標記,「這是最能給與大家力量的顏色了」,他想。他和井井找來刷漆道具,穿著輕便雨衣,在不到五坪的A辦空間裡把連著的L牆面刷成Golden Sun。搬挪好四處蒐集來的書櫃、書桌、電視、電腦、文書用具,布置了從編輯台夥辦們捐獻的地毯、延長線、檯燈、盆栽、杯壺、茶葉和點心……,直到各期《ACT》排入書櫃和抽屜,A辦才算有了工作空間的樣子。那時候他想為這個小間辦入厝,很有模有樣的,需要點香的、拜揖的那種。記得為了怕祭祀品拜完後沒有人要煮食,井井還在紙板上畫起鳳梨和蘿蔔,像樣地擺好,然後他翻了農民曆找到最近期的吉日,和編輯台的所有夥伴,一起舉行了入厝儀式,後來大夥還一起在那裡吃了冬至的鹹湯圓和甜湯圓。在A辦開編輯會議的時候,脫下的鞋子們會從門口向外炸開來,每個人彎曲著腿,把身體折成最低限的體積,好把每個人都收進有Golden Sun照著的小室裡。那是冬天,第一個編輯台工作是49期的封面錄音磁帶加工。

電腦調色畫面。
顏料shake中。
Golden Sun流注而下。

每次想起A辦,鄭汰誠心裡總是會想起來,曾經看過一個關於空間感覺的故事。裡頭寫的是,有個人對自己家裡空間不甚滿意,嫌太小,去問了村里的智者後,智者請他多帶三個人住進他家,他雖狐疑但還是勉強地照著做了。過陣子,他覺得空間實在太擁擠了,於是再去請教智者,智者要他再多帶三個人回去,如此反覆數次,甚至連雞、羊、豬等動物都住進他家,這麼多人擠在一個生活空間裡,讓他真的無法再忍受,跑去向智者訴苦,智者說:「好,現在就請他們都離開你家吧!」這些人和動物離開後,他對於這個原先感覺狹小的空間,頓時感到開闊無比,原來這麼的寬敞舒適。

A辦入厝儀式。

「那便是A辦」,他想。空間很小很小,人很多很多,心卻很大很大。整個編輯台擠在一起開會的、和執編們準備包裹寄出雜誌的、獨自在裡頭準備編輯聯繫工作的那個A辦,空間的感覺既擁擠又寬敞。雖然現在沒有站在那個空間裡面,他卻還能感覺到這個有Golden Sun顏色房間留存在記憶裏面的奇妙力量。鄭汰誠拿出編過的那幾期《ACT》,仔細地觸摸紙本封面,心裡感覺很澎湃,那些一起在編輯台裡奮鬥過的夥伴們,好像都還在身邊一樣。一起環島旅行時在車上大聲唱著《望月想愛人》、在金鼎獎頒獎現場大聲歡呼、在華光社區開論壇、在美術館或工作室採訪、在虎山帳篷看著井井表演、在線上緊縮著胃等作者交稿、在A6熬夜校稿和進食、在大聲隆隆的印刷廠裡檢視著每張從機器裡面印好滑出來的紙、在A辦擠在一起為封面加工,那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有Golden Sun照耀的A辦。

記得61期那時候,編輯台僅剩兩個執行編輯的窘境,已經在編輯業界工作和正在準備畢業口試的四個老編們,一口答應在線上回鍋支援,樹說她們是仙女下凡。豆編說:「要小心痛風作者拖稿。」問問說:「請給我帥的未婚男性作者的稿、不要金牛座。」這是編輯的黃金陣容,她們為了這一期,在名為「鄭汰誠」的messenger群組裡,接力寫著編輯台的話。

他想起很久之前,在所辦和問問討論如果在低調回鍋支援編輯台時,要在雜誌頁底署什麼名字,「聽起來要像歐巴(오빠)的名字」、「筆畫要是吉利的」,那時候,他才有了自己的名字。鄭汰誠,是複數編輯們的化名,這個名字,指向了這個編輯台的本質,有Golden Sun的奇妙力量。那是過去曾在校稿線上、在採訪現場、在A6、在A辦、在印刷廠、在金鼎獎現場、在環島路上、在每次擺平突發狀況,讓心裡充滿共同存在感覺的夥伴們。

註釋

小《act》是 在2010-2011年間由《ACT》編輯臺發動的三期小本刊物,主編是高牡丹,內容為反花博、都市觀察等快閃活動和議題討論,刊物可線上下載或於指定地點索取,第三期紙本則夾訂在46期大《ACT》頁底,詳見小《act》粉絲專頁


郭嘉羚
藝術創作者,曾擔任《藝術觀點ACT》編輯。畢業於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作品多以錄像裝置作為媒介,關注身體行為轉譯的心理狀態,在身體與作品展開的時空中羅織感知的狀態場。作品網站:www.kuochialing.com